苏杭在江南,峨眉却在蜀南,来时脚程两月多,回时顺水行舟,沿江而上。
掌船的是武林中人,才敢在元兵横行之际开船交易,船上除了货物,只有一些欲要逃难去川蜀湖广的平民,在船上干些杂活,付了银子的,自然有自己的卧房,连舵手们都只能睡在一起。
天才蒙蒙亮,江面平静,日升红汤,青衣少年站在船头观海。他身旁是个舵手,不敢轻易打搅他,恭敬地垂首在侧,等他吩咐。
可惜天地静,人不静,舱中又有打骂声,细听还有摔盆的声音,似乎是妇人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吴侬软语,不甚清晰,然后是男子浑厚的声音,骂骂咧咧。
少年微微蹙眉,舵手已知机,甩开围帘钻进舱中,喝到,“何人在此闹事?“
舱内是一名中年男人,怀里搂了个美貌妇人,见舵手也不惧,依旧恨恨道,“这个死小子,惊扰了我夫人,打几下当什么事?”
那妇人却急了,忙忙解释,细细分辩,她说的是,只是个孩子,谈什么惊扰,不要怪罪他,想来她见孩子年纪小,已然心软了,但这男人却醋意大发,她越是阻拦,他就偏要出这口恶气。
舵手再看跪在地上的小少年,虽说有些蓬头垢面,细看却俊俏非常,难怪这其貌不扬的男人连个约莫十岁孩子的醋也要喝。瞧地上摔了盆,约莫是小少年送水过来给他们洗漱用,却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叫男人恼羞成怒。
舵手道,“想来他不是存心,何况此时却是洗漱的时候,虽说他许是忘了敲门,但也不至于如此,老爷也会武,多打他几下,岂不是把人打废了?”
其实这少年是敲了门的,只是男人情到浓时,迷了心智,下意识应许了他进来,这少年哪里懂这些事,也就依言进屋。
舵手说完,地上的少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干净的眼睛看的他越发不忍,劝说男人,“老爷心思仁善,不如饶他一饶,他伺候也是尽心的。”
谁知男人却冷笑几声,越发不饶人,“你是说我打他,还是我心胸狭窄了?他是你养的娈童不成?”
舵手脸色一变,隐有怒容,“阁下实在出言不逊!我是峨嵋派弟子,门规禁淫,岂会作出这等事来?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峨嵋派?”男人笑道,“我说是谁在我江南海沙派的地盘上贩卖私盐,原来是你们。”
舵手皱眉看他,方才知这人身份,难怪开船时许多商人忽然要搭船,又许下重金,现在想来,恐怕是冲着本派来的,只是想到教习师叔在外,当下也不惧,冷笑道,“好哇,原来是海沙派的阁下,久仰了。只是长江何时是你门的?我们也尊敬贵派,等闲不在东南卖私盐,只是运到蜀地罢了,如何冒犯了?”
男人道,“哼,谁知晓你们说话真假,武当俞岱岩十二年前屠我子弟,峨眉武当连理枝,你们在川蜀卖盐,无故到江南来,定然不怀好心,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为双亲报仇,有什么奇怪?”
舵手听他胡搅蛮缠,话说的忒无耻,目瞪口呆之际,才反应过来,他们要做什么,只怕是要杀人夺船,本派远在西蜀,又是在江上,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峨眉仁爱百姓,难怪他们敢在本派海船上肆意妄为。
男人拔刀,向他攻来,动作间一脚踹翻了木架,花瓶落地,清脆声响,那些门后的“商人”忽然都赶来襄助。
舵手额冒冷汗,好在他的师兄弟们及时赶来,与他们战作一团,他心知这些人有备而来,一定不是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可比,当下一激灵,大喊道,“师叔救我!”
他话音才落,但见剑光一闪,那面目狰狞的男人脖颈喷溅血液,瞪大了眼!
剩余十几人,连对手面目都未曾看清,已然脖间飞红,嗬嗬倒地了。这伙人不过嚣张几瞬,便死的不能更干净。
那妇人见状,啊的尖叫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众弟子方才回神,面面相觑,对着才入门的青衣少年垂首喊道,“教习师叔。”
青衣少年神色不改,淡淡道,“处理掉。”
弟子们应是,拖了那些人去,麻利地往江中一扔,江水红了一片,又很快复原了。地上拖行了几道血迹,那被当作筏子的小仆役吓的发抖,颤颤地站在原地,似乎僵住了。
他年纪与杨不悔相仿,尤其一双灵动的眼睛,只是不悔已算可怜,镇日独守空屋,少有母亲关心,为了安全,也不敢轻易出庭院,他小小年纪,在船上打杂役,干着苦累活,还要遭人打骂。
被李放定定地看了一会,小少年垂下头,有些不安,谁知忽然手腕一热,他啊了一声,随后又慌慌张张地捂住嘴,惊慌地看着他。
根骨很好,是练武的苗子,这样的资质,师父见了也会忍不住收入门下。青衣少年垂眸,松开了他的手,淡淡问,“你家人在何处?”
谈及家人,小少年眨眨眼,脸上流露几分神伤,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努力给对方打着手势,摆了摆手。
李放了然,原来是父母见背,且口不能言,他沉吟片刻,“你想不想入我峨眉派?”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为难地摇了摇头。
李放不擅长巧言相劝,对方不想入门,他也不勉强,微微颔首便走了。
海沙派行事不端,焉知他们没有对盐货下手,他还要带众弟子去查看一番。
正午时,门外有人敲门送饭菜,李放嗯了一声,抬眼才发现来送菜的竟然是早上那名小少年,许是早上被他连杀数人吓怕了,依旧不敢直视他,送了饭菜便怯怯地退下了。
在江上这几日,小少年似乎有意报恩,一直尽心服侍他,将卧房打扫的干干净净,铺床布菜,毫不含糊,只是如梳头穿衣此类事,李放从不假手他人,他才失望地退下。
月上海云,李放对着江面悟剑,江水沉沉,他若有所思,忽然向一旁招招手,小少年不明所以,静静地看着他。
李放道,“你既然不愿入门,我便教你几招,原非峨眉功夫,是我自创的。”
小少年微微睁大了眼,不知是否他的错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月下似乎流转着海色,蓝意融融。李放默然看着他打手势,猜测他是感到惶恐,因自己不是峨眉弟子,纵然不是峨眉功夫,也不敢轻易接受。
李放道,“门派之见,本是下乘。”
在这一点上,他算是受了张真人的影响,只是张三丰因爱徒之死到底对其他教派有所不满,而他却没有这种体验。
小少年与他对视了一会,才默默点头,乱发间露出的洁白耳朵红了一片。
身边没有乘手兵器供对方使用,李放索性解下了火树琼枝,连剑带鞘,让他握在手里,自己却握着他的手腕。
两人一下贴的极近,小少年几乎是缩在对方怀中,紧张地心砰砰直跳,偏偏上方还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那呼吸仿佛是从他发顶拂过,带来一阵战栗。
李放握着他的手,走了几招,尽量把招式放缓,大抵是因为初学,少年的身体很僵硬。说来也怪,尽管看着蓬头垢面,可他身上却毫无异味,反而有股淡淡幽香。
李放动作顿了顿,他已意识到什么。
月色如水,江面潮平,天地静谧。
偶尔有风,吹起一片涟漪,带着清爽的水味。
人影浮动,剑光闪烁。
青衣少年问,“学会了么?”
他只顾着羞涩,哪里学会了,只是记住了几分形而已,但这样与人亲密接触,叫他实在慌张,于是连忙胡乱点头,表明自己已会了。
青衣少年嗯了一声,也不疑问,干脆地松了手,收回宝剑。两人的距离一下又拉开了,他却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轻松,虽说松了一口气,却隐隐有些失落。
少年将剑斜插在背后,动作间,袖中掉落了一枚物事,他好奇地捡起来,才发现那是个彩丝编的喜鹊,黑头绿尾,蓝翼,独胸脯是五彩的,编的精巧。他看的喜欢,一时忘了立刻归还,翻来覆去地看。
等看够了,他才恍然,脸一红,依依不舍地把彩丝喜鹊还回去。
青衣少年道,“既然喜欢,便送你了。”
他连连摇头,手上却露出了主人真实的意思,握紧了喜鹊不肯放手。
少年说送他,并不多与他推让什么。七月六那日,他买的是两只喜鹊,即使送出一只,不悔也并不缺自己的那份。
见那道青影远去了,小少年才展开手心,怔怔地看着鲜艳的飞鸟。
是乞巧市上的,他认得。
他在海岛上出生,原来父母双全,可偏偏一家人去了中原,不再像往日和满,因怕暴露身份,母亲不肯养他在跟前,便给了些钱,遣他去别处。流落江南,眼见那些同他一般年纪的,有人疼爱,有人怜惜,送了许多小玩意,办乞巧礼,独他孑然一身。
他忽然鼻头一酸,眼睛里盈盈润润,低声道,“还是有人买给我了。”
船行果然较陆路快,不多时便到了蜀南,只是这船弟子卸了货,还要继续往西南那边去,那名服侍他的小少年正是要往西域边去,两人就此分开了。
李放下船,先快马去了山下杨不悔处,依言把礼物给了她,她最喜欢这些,果然见了很欢喜,又笑嘻嘻说要嫁他,他并不当真,牵马上山去了。
过了当日遇见贝锦仪和周芷若的梨树旁时,满树梨花已谢了,眼下明明是结果的时候,却不见一颗梨,想来是已被贪食的弟子们采走了。
再往前几步,却见芭蕉下有个姑娘,穿着青短衣,白长裙,手中握着乌鞘剑,碧色剑玉晃荡。洁白的侧脸被芭蕉叶半遮半掩,安静秀美。
她手里挎了一个篮子,正在割芭蕉,似乎很专注。
等身边暗了一片,她茫然抬头,轻声道,“李师兄?”
李放道,“只你一人?”
周芷若摇摇头,“还有其他师姊妹,”略一思考,她又道,“锦仪师姊在和师妹们割夏笋。敏君师姊采茶去了。”
李放嗯了一声,似乎有拔剑帮忙之意,周芷若摇摇头,“师兄先去见师父吧,她一直念叨你。”
确实如此。
他微一点头,往山门去了。周芷若停下手中动作,下意识摸了摸那青碧剑玉。
转入演武厅侧室,果然灭绝已在那等着了,见他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微微颔首,“不错,听你在江湖上已闯出了名头。”
李放道,“微末之名。”
灭绝道,“虽说如此,比你几位师姊强。”她招招手,叫他过来,少年站到她身侧,才发现桌上放了一块刻莲花玉锁,烟青料。灭绝握着它翻过来,才见一行疏朗小字,刻的是:
元顺帝至正十六年,荷月,武当张三丰赠小友开阳。
她松开掌心,正面是: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灭绝道,“低头,我与你系上。”
少年依言,微微垂首,灭绝师太展开玉锁上扣的红绳,系在他脖颈间,放入衣领中藏好。
灭绝松手,见少年气宇轩昂,越发满意,“虽是俗家弟子,张真人替你取了道号,日后你加冠时,用作表字也使得。”
她轻叹,“开阳,武曲星也,张真人赋你于厚望。”更不要说其上刻诗,写宝剑不见知己,不显露锋芒,分明是极欣赏小放,竟欲引为忘年交,同辈交往。
李放却忽然想起,赵明一句戏言成真,将他与武曲星狄青对比,嘲弄他是“小星君”,竟然一语成谶。
灭绝又道,“写的干将莫邪雌雄剑,我原以为芷若也有,后来才想通是怎么回事。真人果真有心。”
李放不语,等她回答。
灭绝微微露出笑意来,“你负雌剑,你是雄剑!此为‘双蛟龙',他赞你是人中宝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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