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丁敏君很早,那时候才四岁。
她弯下腰,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嘀咕说,“和女孩子一样嘛……“
他拍开她的手,冷冷道,“我不是。”
丁敏君挑眉,“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差。”
他厌恶这里,也怨恨那个将他从娘身边带走的女人,娘在大都现在怎么样了呢?李夫人强行把他带走的时候,她已经哭了。他很想留下来安慰她,但不能。
丁敏君也烦他。
“成天冷冰冰的,”她在外面晒了一天,热的满头大汗,忿忿道,“谁欠他的不成?什么话也不跟你说,教了他就学,然后也不搭理你。”
纪晓芙蹙眉,“他还小,乍离家,不乐意也寻常。”
“都来了几个月了,还不乐意呢?”丁敏君一时口快,“他娘不要他了,他就在这待一辈子了,一辈子都这样冷着脸谁也不理?他神仙下凡呢?”
纪晓芙忽然看向门口,有些惊讶,“放弟!”
丁敏君背后说了人坏话,一时心虚往门口看去,正对上小孩冷冷的眼神。
*
自静玄带他回了一趟大都,他的性子和缓许多,尤其对静玄和纪晓芙,但唯独对丁敏君还是原样。
她私下里咒骂了许多,心里其实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恐怕伤了他的心,想去道歉,但对上他的脸,一时又说不出口。夜里躺到床上也纠结,想着想着忽然冲动,趿拉着鞋子跑到另一边院子去了。
只是对着紧闭的房门又有些发愁,想到与他面对面更是紧张。忽然瞥见一旁的雕花窗,灵机一动,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窗棂。
屋内慢慢亮起了烛火,在一点细碎的声响后,透过花格,一张雪白的脸凑了上来,小少年绷着脸,平静地问,“做什么?”
丁敏君看到他就紧张,嘴唇张张合合,游移了眼神,不敢看他,最后还是以手作拳,在唇边轻咳一声,小声说,“来同你道歉。我那日说的话不好,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脸越来越热,“我也不是讨厌你,你长的还是挺可爱的,看一眼让人蛮喜欢……”
他静静地听着,等她声音越来越小时,轻轻嗯了一声。
丁敏君这些天来头一次看他对自己温和些,有些受宠若惊,“你要不介意,还是我教你……”
她絮絮叨叨,隔着窗和他说了许多。
*
他们俩的关系忽然好起来了。
丁敏君突然品味到被冷若冰霜的小师弟温和以待的乐趣,一时对他极好,什么都先想着他一份,连静玄和纪晓芙都被她挑三拣四,说这里那里亏了他。
后者知她善妒,也不与她争长短,看她对李放确实是不错,干脆由她去了。
丁敏君渐渐跟不上进程,她以前还能教他,但她学了几年的东西,他也许几遍就会了,她会的,他现在也会,别说教人家,她自己都未必及得上。往常在这些师姊妹里,她也算独一档,早学了两年,比其他人都胜一筹。
她有些着急,于是越发拼命,但终究还是跟不上他,灭绝已经打算亲自教导他了,连静玄都不再插手。
她心里忽然生出些自卑的心思,总疑心他会不会嫌弃她武功不济,嘴上夸下狂言要教导他,其实自己还差远了。于是有些闷闷不乐。
她有些话不好说出口的时候,就去敲窗,大概是因为这样也瞧不仔细对方的面容。这回去的晚,李放已和衣睡下了,半天才起来,揉着眼,睡眼朦胧来见她。
丁敏君有些心软,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轻声道,“算了,我也没话说,你去睡吧。”
李放没走,“你说吧。”
丁敏君嗫嚅了一会,“好吧,我就想问问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你才入门一年,我学了十年了,还抵不过你……”
说着说着,她倒真有几分伤心,“我已经很用功了,但是连纪晓芙都快追上了我,你倒罢了,她……”
若是李放追上她,也罢了,这天赋太惊异,同他比没意思,他又是个男儿郎,但纪晓芙凭什么呢?她比她强到哪里去?
李放听出她声音里有些委屈和泣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听着。
*
自他学会峨眉剑法,灭绝已察觉到她也许白得了个极厉害的弟子,于是默认他自己练剑去,她对这个弟子的自制力也是很信任的。
李放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练剑,所以没去演武场,反而往后山去,山上是许多树,他一直往上走,走远了又往下走,才在侧山底下看到小溪,又顺着小溪找到了水帘,先前读的诗句忽然在脑中浮现。
抽刀断水水更流。
果真连水击都能躲过,剑术岂非大成?
他望着那些飘洒的水珠,出了一回神,忽然自背后拔出剑,往石潭中去。
这边,丁敏君依旧是加练,她的练习强度已经达到了原先的两倍,练完腰酸背痛,连剑都几乎握不住。
左看右看,没找到平常和自己去吃晚饭的人,她喊了几声,也没回应,眼一眯,气势汹汹地到处找纪晓芙,人找到了,却是和贝锦仪待在一起。
“放弟?”纪晓芙有些疑惑,“他不在我这里。他喜静,也许去别的地方练剑了呢。”
丁敏君快把门派里找遍了,最后才去后山,上上下下,走的她舌头发干,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找到石潭,看少年浑身湿透了,还在对着水胡乱劈砍,一时好笑又好气,正要叫他,谁知她原本紧张,突然卸了力,身体没稳住平衡,啊一声栽进潭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李放才意识到她来了,顿了动作,跳进水潭里,想拉她起来,却发现她脸色煞白,捂着脚,疼的说不出话。
他没犹豫,伸手把人抱了起来。
丁敏君比他高很多,那场面还有些好笑,她窝在比她小了十岁的小少年怀里,哎哟哎哟地痛呼。
李放把她抱到自己屋里,又去门派师姊那里要了药,回来的时候,看她浑身湿哒哒的,头发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十分狼狈,已经褪去了鞋袜,露出肿得鼓起高高一片的脚。
李放要给她抹药,她扭了扭,有些不好意思,想躲,但肩膀似乎也扭伤了,没能躲开,反而痛得叫了一声,只能乖乖地由他动作。
他握着她的脚心,为了方便看清,烛台放在一边,灯火温白,照得他神态安静,肤如白玉般,丁敏君看呆了,心中暗啐自己,别过脸去。
脚上敷了药,又裹上丝绢,丁敏君轻咳一声,“肩膀那边,我自己来。”
他没说话,背过身去。
丁敏君有些脸红,解了外衣,又半褪里衣,露出半个臂膀,雪白莹润,偏偏有一块青紫,守宫砂殷红,如雪中血滴般。
她才伸手去拿药,不小心牵动肩膀伤势,身子一歪,半身栽在床边,半挂在上面。
李放闻声转头,看她狼狈,又轻轻把她扶起来。他碰到她的时候,丁敏君浑身一僵,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小师弟还是个孩子,不是什么成年男子,无需羞涩。
李放把她扶回原位,忽然瞥见她肩上守宫砂,怔了怔,“这是什么?”
丁敏君自我安慰完,看他倒没那么紧张了,低声说,“守宫砂。”
李放问,“人人都有吗?”
果然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丁敏君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家才有。”
她话音才落,看到他微微睁大了眼,神态少有地变化了。
*
自那以后,丁敏君隐隐有些依赖这个小师弟,特别后来在山下惹来登徒子调戏,少年神色冷然,拔剑便将人臂膀砍伤,这种依赖便加深了,只是她自己却意识不到。
丁敏君闲着没事就爱去敲他的窗,无非是抱怨抱怨纪晓芙,说说自己哪里哪里心情不好,什么事又叫他开心,一些心里话,竟完全不避着他。
许是知道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她也不像以前避讳着许多,反而更加亲密了,笑的不行时往他身上倒,是常有的事,他反而坐得端正,神色不改。
纪晓芙看着总觉得不妥,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姊,放弟也有十一岁了……”何况他本就早熟。
“才多大?”丁敏君心思没她那么细,不甚在意,反而要和她作对一样,抬手拢住了他脖颈,“他都没说什么,就你多管闲事。”
他果然没什么反应,纪晓芙也不好越过他说什么,只能叹息作罢。
*
百岁宴后,武林一时混乱,天鹰教教主知女儿被逼死,派出了些人,有意在江湖上报复。灭绝派了纪晓芙去——这几乎像一个信号似的,各派都是派出得力高手与得力弟子,静玄去寻常,但峨眉偏偏还派出了纪晓芙。
灭绝的做法也没错,纪晓芙的武功已经高过丁敏君,虽然年纪比后者小,但人还要更稳重聪慧,由她去,也更让人放心。
丁敏君却如遭晴天霹雳。
师父更信任纪晓芙的能力。她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已经浑身发冷,多年来积蓄的委屈,连同近日刻苦练功的辛苦一起袭来,压的她喘不过气。
她浑浑噩噩地跑到了山下,生平头一回喝酒,喝的烂醉。
李放来时,她还呆呆地抱着酒坛,没有哭,但神色很黯淡。
他要拉她走,她反而来了劲,抱着桌子不松手,少年蹙眉,捏着她的麻筋,半扯半抱把人带回了峨眉。门规戒酒,她这模样让人瞧见,会惹的师父生气,只能带她回自己院中,亲力亲为地照顾。
他端了醒酒汤,她却怎么也不肯喝,只能捏着下颌,强行灌进去。丁敏君挣扎了一会,等他放下碗要走时,褪了鞋袜的脚还在他背上蹬了一下。李放脸色有些铁青,只能当作没发生,打了热水来,沾湿了布巾,绞了绞,给她擦脸。
丁敏君把脸别开,要躲开他的手,李放岿然不动,捏着她的下巴,把人固定住了,布巾到脸上却很轻柔。
她有些委屈,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李放措不及防,被她拉到怀里,她把脸埋在他脖颈间,反而嫌他的衣领闷着她,伸手去扯他。李放摁住她的手,有些愠怒,“别乱动。”
他按得住手,按不住腿,那两条腿也缠上来,勾紧了他的腰,把他往下压,一只手还不老实地去扒他衣领。李放被她弄得烦躁,又不能真的对她下重手,绷着脸要去点她睡穴。
他一动,她就跟着动,缠着他滚来滚去,李放束发的锦带都被她的动作扯松了,滑落许多缕乌发。
他本来就比她矮些,被她手脚并用地缠上,一时脱不开身。
丁敏君脸被醉意熏的通红,一双眼水光潋滟,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呜咽一声,可怜兮兮地,“他们都喜欢纪晓芙,胜过喜欢我,你是不是也更喜欢她?”
李放有些头疼,“没有,你快松手。”
丁敏君醉了,比往常幼稚许多,非但不松开,还越发缠紧了他,固执地说,“你最喜欢我。不是她。”
她威胁,“不说,我就不松手。”
李放拿她没办法,只能低声应了,“最喜欢你。”
趁她心满意足地松手,李放眼疾手快地把她睡穴点了。
*
他骗了我。
丁敏君盯着茶杯,不去看那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师兄妹,失魂落魄。
小时候说什么最喜欢我,才过了九年,转眼忘的一干二净,周芷若才认识他几年,两个人已经这样好了。
这种委屈在他为了帮周芷若,揭破是她首先对那村姑出手时达到了顶峰。
她恨极了他们。甚至脑中常常胡思乱想,现在甜蜜,等他们成了亲,周芷若发现丈夫是个女儿家,不得发疯了?她想想就痛快。但果真想到他们成双结对,心里又堵的慌。
难道我也和他一样,喜欢姑娘家?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一直忙于练功,生怕自己落下了,很少见外男,也没喜欢过哪个男人,但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女人。
她心乱如麻,夜里都睡不着,折腾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又梦到了那时候。
不同的是,她依然是醉酒时的少女,而他却是如今青年打扮的模样,雪衣上丹顶鹤欲飞,神色沉静。他没有喂她醒酒汤,反而只是替她擦了脸,锦帕甩在一旁,修长的手指轻轻剥开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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