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再上课时, 教室里连着空了两个位置。
“蒲小时怎么没来上课”冯老师一进门就瞧见哪儿不对, 看向路筠道“她生病了跟你说过没有”
“她她昨天晚上肠胃炎发作, 连吐带拉一宿,吃过药好多了。”路筠难得撒一次谎,手背在身后拧衣角“我中午回去陪陪她, 您放心。”
冯斛清楚这个小女生家里情况, 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眼那个空座位,侧头确认今天的课表。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你看情况陪她去医院,不要耽误病情。”
“好的, 一定。”
直到冯老师坐讲台边批作业去了, 路筠才松了口气,借着精装版五三合订本跟大常咬耳朵“权哲那边怎么说小时她没出事吧”
“说生命气息很平稳,灵魂应该还是安全的, ”大常摸不着头脑“难不成她被困住了”
权哲也跟着旷了课,他妈妈从来不信这些事情, 还是靠亲爹帮忙打的假条。
两人担心了三节课, 憋不住了又给权哲打电话。
后者抱着拂尘昏昏欲睡,冷不丁被铃声吓到,脑袋在床沿上磕了一下。
“哎哟好疼好疼。”
“你还好吗小时怎么样了”
“她还睡着呢, 感觉情绪起伏挺大,估计也是在熬, ”权哲心态放得很平“你急也没有用, 再等等, 进塔以后就得看她自己造化了。”
蒲小时还被困在教室里。
冯老师让她跪,她扭头就走,跑的干脆利落。
结果后门一打开就是前门,压根出不去。
她发觉这些幻象不能实质性伤害到她,更多的是推搡谩骂。
但即使是这样,也比嗡嗡叫的蚊子还烦人。
等走了两三个循环,她已经被吵到头大。
好些人谩骂到没有底线的程度,下三滥的词用得肆无忌惮,像是以此为乐。
常规的扇耳光震慑法已经没用了。
蒲小同学人生十六年里,深谙社会达尔文主义对她本人的重重考验。
她个子矮,成绩平平,爸妈还不在身边撑腰,没点脑子估计初中都读不完,早早被太妹混混折腾到退学。
“等等。”
她顿住脚步,索性站在了讲台旁。
三十多个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眼神阴冷又不怀好意。
一个个像讨债鬼附身。
“各位,有冤说冤有仇说仇,”她看着昔日里亲切友好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心里突然定了下来“有什么我们说清楚。”
“唷,谁敢对您有意见啊,”人群里有男生阴阳怪气道“你是什么人物,我们哪敢招惹你”
蒲小时并不理他,优先挑看起来最不好招惹的人。
“冯老师,他们说的那些,怎么回事”
冯老师神色一愣,厉声道“你也配质问我”
“不是质问啊。”蒲小时笑道“你要是没个根据就挑事,伴随体罚学生人格侮辱,那只能证明您自己精神状态不稳定,需要尽快就医治疗而不是找学生发火。”
“您要么证明自己精神正常不是疯子,要么证明我确实恶贯满盈。”
女人露出恼怒神情,张口就数落道“蝗灾爆发以后你不顾我死活,居然”
“打住,”蒲小时轻快道“我为什么要顾你死活”
冯老师愣在原地,思路有点跟不上。
“我是十六岁的未成年人学生,你是有稳定工作和收入来源的成年人,我在灾难爆发时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蒲小时语速更快“您为人师表,平时还教导我们不要逞能,这时候反而想敲骨吸髓榨干自己的学生了”
她不等那个老师反应过来,心里清明一片,又看向其他一众同学。
“来,有一个说一个,我今天就站这听,说清楚。”
众鬼没想到还能有这么脸皮厚度翻二十倍全都豁出去的战术,思路出现了短暂中断。
现在现在该怎么搞
“你们不说,那我来,”蒲小时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刚才追着我骂来骂去,无非就是我家里囤了米粮油,分你们太少,灾难之前没跟你们讲,出了事怪我不提前讲,是不是”
“那我就问一句,我现在说三年后要发大洪水,你们要买橡皮艇囤氧气罐的现在就去,有人去吗谁去”
“吵啊,不是要骂我吗”
她个子娇小,凶起来反而不是一般的霸道。
“把占人便宜事后诸葛亮自私自利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按市价卖肯给钱的有吗体恤我没饭吃没水喝的有吗只许你们平安就不许我保护好我自己,这是怎么个王八道理”
怒气没多少,气势超级足,说到最后全班安安静静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蒲小时一扬下巴,转身就走。
有女生冲着她的背影吼道“你强词夺理你欺负人,坏透了烂透了”
蒲小时摆摆手,背对着她淡淡回了一句。
“做好人也是有前提的。”
“你们就是前提本身。”
再一开门,通天阶梯畅行无阻。
贪嗔痴,过完就能到达顶端,取走锦鲤铃救灾。
蒲小时揉了一把膝盖,继续开启中考体测模式。
不就是爬楼梯爬几十层怎么不是爬,就当是家里电梯整段垮掉
她爬三层喘一会儿爬五楼坐半天,八角窗外早已从深夜转到了天明。
珠串似的龙筝飘扬在天际高处,其间还有一条雪白的段龙,同样摇曳摆尾于云中。
蒲小时凝神看了许久那条段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打开了最后一扇朱漆金钮门。
她记忆深处的弱点被拿捏的所剩无几,没有多少可怕的了。
伴随吱呀一声,汩汩的猩红血液流淌到她的脚边。
蒲小时脸色一白,快步冲了过去。
“敖珀敖珀”
“你还活着吗怎么这么多锁链,敖珀”
少年简直是浸在血里,嘴角眉梢尽是伤痕。
他的龙角光芒不再,后肩竟被生锈铁索贯穿笼罩,半跪在地上既不能站也不能坐。
血还在不住地往下淌。
耳朵被撕裂开大半,脸庞有弯钩拉出的伤痕,血肉外翻形态可怖,让人没法细看。
狭长龙尾被断剑钉进地缝里,牵动一下都痛得他嘶声痉挛。
蒲小时先前还不惊不躁,此刻完全慌了神,跪在他的面前手足无措。
“敖珀敖珀你醒醒啊,”她几近流泪,又不知道该怎么分辨这到底是不是幻象“怎么会这样,他们把你囚禁在这里要做什么”
触感是真的,血腥味蹿进鼻子里直往肺里捣,呛得人想要作呕。
她不敢碰他的伤口,跪在旁边左右张望,想把锁链斩开断剑拔出,把他救出去治病。
就在此刻,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敖珀违旨降雨,当处极刑。”
“不,他没有,你骗人”蒲小时怒道“归先生,我虽然是普通人,也清楚他不可能这个时候违旨”
“现在还没到蝗灾的时候,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你没有必要说谎”
“我在说谎”归先生端坐在碧莲花之中,从远处缓慢飘来“小友,这便是第三关。”
“你想救他,救城,济世,此即为痴。”
“锦鲤铃原本就属于你,闯塔强拿也并不算逾越。”
“可有一点,我需要把话说清楚。”
老人抬头看向血污满身的少年,眼神悲悯。
“敖珀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他刚烈,执着,认准了对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不顾代价。”
“救人如救火,浇熄一股容易,扑灭满山太难。”
“蝗灾一来,敖珀必然奋不顾身地去保琼城,命数难测。”
“你道心未开,执念于救他,最后必然会自陷妄厄之中,”老人看向蒲小时,声音浑浊而疲惫“我把铃铛给你,亦是作恶。”
蒲小时努力忍着不要哭,哪怕现在知道这是幻象,敖珀不在这里,仍旧没法从痴念里走出去。
“你先把剑,把铁索给他解开,”她颤抖道“他疼得一直在发抖,别折磨他了,求求你,别折磨他了”
“这并不是我做的事情。”归无岐摇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
蒲小时用双手握紧那柄断剑,想把他的龙尾救出来,沾的满手都是龙血。
“敖珀,敖珀,”她心焦道“你千万不要死”
幻象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她完全没办法再判断下去。
人类总是过于依赖记忆和五感,试图凭借它们去认知这世间的一切。
触感,听觉,视觉,嗅觉
内心的无数情绪生生灭灭,扰得人不得安宁。
在她眼泪快要决堤的那一刻,窗外忽然传来清越龙鸣声。
蒲小时倏然一惊,一瞬间福至心灵,高声唤道“幻华铃”
游鱼般的铃铛自壁画中的浪潮里一跃而出,径直飞到她的袖中。
老人神色一惊,伸手就想要拦她。
女孩双手扒着八角窗飞身而出,抄起铃铛就跳了下去
猎猎风声自耳侧呼啸而过,失重感让心脏快要从咽喉里挤出来。
她在坠落的下一秒被银蓝色游龙接住,龙尾一摆便乘云而去。
鳞片还泛着雨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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