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时一直记得, 在她很小的时候,城市里会有成群的飞鸟盘旋来去,像忽隐忽现的云。
那时候网络并不发达, 打长途电话一分钟一块钱,想看喜欢的节目得掐着点蹲在电视机前一直一直等。
她在升旗时站在操场仰着头看,就能瞧见大片的飞鸟蹁跹飞远, 自由到不受任何牵绊。
后来燕子和大雁都消失了,城市里成群盘旋的鸟只剩下叔叔伯伯们养的鸽子。
又过了几年,鸽子也不让养了,说是禽流感爆发,风险太大。
琼城也变得空空荡荡, 好几年天空都阴灰色一片,蒙在高空像不透风的鼓皮。
高山四处传来警车的尖利鸣笛声, 手电筒狭长的光扫射交叠,穿过细密的灌木丛林巡查更多的鸟网。
秦教授打完森林公安的电话还不放心,又给自己手下的实习生和鸟类研究的朋友们打电话,拜托他们都过来救鸟。
十几个人完全不够, 这里地形复杂又碰到深夜, 一不留神就可能摔到险谷里。
蒲小时缓了好久才从心律失常的恐惧感里挣扎出来,按亮手电筒去找朋友们的去向。
敖珀刚才在她手边放了一瓶能量饮料和登山杖, 此刻已经在扶着梯子和权哲一起剪网。
微弱鸟鸣声此起彼伏,像是附近还有能够被解救的鸟。
天气燥热, 山里蚊虫飞蛾都向着光冲过来, 还有些懵懂的小鸟也试图往这边飞。
七八辆吉普车开进深山里, 其中两三辆走错了方向,刚好碰见逃窜的鸟贩子。
“什么人站住”
“在那边别放他们跑了”
黄昏是捕鸟最方便的时候,蒲小时他们赶过来时鸟网正在收网之际,鸟贩子就蛰伏在这附近,完全没想到摇钱树今天会被一帮学生弄倒。
他们本来拿了自制的土枪想震慑警告几句,盖不住秦教授报警速度太快,分分钟叫了一大批人过来。
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四个进出口都是过来救鸟的官方民间人士,几辆小破卡车大晚上的在这就已足够可疑,更何况车上还装了好些鸟笼子。
几辆车别住道路一堵,四五个鸟贩子慌不择路就往深山老林里面跑,刚巧就撞上从天而降的梯子,几个人被砸到地上连着打滚哭着喊娘。
“嘶他妈的”
“痛痛痛”
敖珀抱着废网转身就走,权哲摸了摸后脑勺,担心道“好像砸着人了山下面听着有人啊。”
“该。”
解救效率还算快,不一会儿林间空地都快要被鸟尸铺满。
细网漫天漫地铺张挂开,再剪下来时薅的满地都是碎叶子树杈。
赶来的几个教授给他们换了防护服和手套,叮嘱千万小心,别被划破受伤。
团子一样的小山雀,尾翎修长的野雉鸡,被解救出来时都如破布般蜷着双爪一动不动。
男人女人们戴着手套将它们码列放好,先是解下来一只便放一只,后来安排一个人专门清点排布鸟尸。
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也顾不过来,只能一批批清点拍照,然后把这批鸟装笼带去指定地方焚化处理。
人们互相不算认识,气氛僵滞沉默,一直有人在轻声叹息。
五个鸟贩子陆续被缉拿抓捕,铐了手铐摁在警车引擎后盖审讯。
“还还有两个地方”
“我保证就后山和参丘那里,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
蒲小时怀里还抱着一只濒死的猫头鹰,突然转身道“他们说谎。”
鸟贩子和警察都愣了下,没想到还有其他人掺和这件事。
警察反应更快,压着手铐厉声道“到底有几个地方”
“三四,就四个地方放了网子”
蒲小时盯着为首人的眼睛,抱着猫头鹰,目光冷的像匕首。
没等警察说话,贩鸟头子冷汗顺着脖子往领口淌,白着脸色道“小祖宗啊,这种时间你掺和什么,嘶”
旁边被压着的另一个鸟贩子发着抖开了口“虎哥,其实其实我们兄弟几个,还弄了个网。”
“操你麻痹啊”
秦教授折腾出一头汗,招呼孩子们回车里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你们明天还要上学,今天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家,这些鸟儿我和你们蒋阿姨张阿姨会处理好。”
几个鸟类学教授安抚性拍了拍他们的肩,眼眶也红着。
秦仿还在看施工现场般的一地狼藉,一句话梗着说不出口,没法答应。
“还有四个地方”
“一只鸟就可以吃掉那么多虫子他们居然”少年呼吸急促道“还有一两个月就要蝗灾了,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千刀万剐都不够。
路筠校服上都沾着污血和鸟羽,疲惫到顾不上其他,靠着窗叹气道“这些鸟卡在网眼里都变成这样了,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开水烫一遍涮掉毛,然后用冷冻箱送到各省做野味。”秦教授并不瞒着他们“死鸟一个价,活鸟一个价,品种越稀少卖的越贵。”
他们看到黑色产业链的一个小角落。
权哲低头沮丧了很久,吸吸鼻子想说句什么,伸手摸到一根纯白的鸟羽。
他完全不记得这枚羽毛来自哪一只鸟。
也没有想过自己接触几十只几百只野生鸟类的情景会狼狈成这样。
大男生握着羽毛眼眶红了半天,忽然就呜呜哭起来。
“怎么这么多鸟那些人怎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别哭别哭,”秦仿紧张到拍他的背“亡羊补牢,哎大权,女生还在呢。”
权哲哭得眼泪鼻涕乱流,语无伦次道“全都死了,还有人要吃,这么小的鸟一点点牙签肉都没有,贪不贪啊”
路筠抽纸巾给他擦脸,擦了两下也忍不住跟着哭。
秦教授没同时照顾过这么多高中生,手忙脚乱道“咱们要往好处想,端掉一个大窝点就等于救了更多鸟,而且现在工厂也在恢复运营了,事情都在变好,一切都在变好,没事啊没事,你们别害怕。”
混乱里,蒲小时坐在敖珀的身边,手脚冰凉,又不敢去找谁要一个抱抱。
她仰头看向他,后者从窗外收回眼神,摘下手套摸了摸她的额头。
然后俯身抱了过去。
“小时,”他压低声音道“我今晚离开这里,这几天你千万注意安全,放学就直接回家,不要去别的地方。”
蒲小时没预料到敖珀会当着其他人的面抱住自己,有点慌乱地应了,下意识又问他“你要去哪啊。”
“找水德星君复命,那位大人是我的上司。”敖珀温和道“你今天做得很好,别的事暂时都放一放。”
“小时,你也很累了,睡一会儿吧。”
他掌心抚上她的眉心,她在他的怀里昏沉睡去,在疲惫到极点落入川流河海深处。
自此四肢百骸解除紧绷,心海深处亦是无尽的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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