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要不要把这些画给带走,因为这个行李箱不方便装纸张。
他想了想,还是把这十几张费了他无数心力和时间的画,一张一张撕成碎片,团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沈志飞在客厅听到卧室里收拾东西和箱子划过地面的声音,他疑惑的推开卧室的门查看。
沈智生抱个行李箱,正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他语气不善。
沈志飞说话漏风,唾沫点子直往外飞,混杂着浓烈的白酒气息,十分呛人。
“龙城。”他其实犯不着解释。
“呵呵,真是长本事了。”
沈智生一句话都不想说。
“老子让你去了吗?嗯?”他一脚把沈智生的行李箱踹到一边“老子同意了吗?”
本来就不结实的箱子发出一声哀鸣。
“........”
“你个丢人的东西今天要是敢往外跑,爷爷我打断你的腿。”沈志飞恶狠狠的说。他痰多,边说话边往外吐唾沫:“死妈货。”
沈智生一句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比这难听的话他都听过无数遍。
放在前几年他还小的时候,他会难过,会委屈,会争辩,会生气,会哭着和沈志飞对骂,会和沈志飞一起发疯。
一对父子,互相嘶吼着骂娘的话,实在很没有意思。
沈智生一声不吭,掏出手机查看火车票信息。
沈志飞见他无动于衷,又扑上去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往地板上狠狠一摔。嘴里不停冒出难听的咒骂。
沈智生克制着想拿起菜刀/砍/死他,再砍/死自己的疯狂念头。
他捡起手机查看,还好,只是屏幕裂了。不怎么影响使用。
沈智生强忍着胸口泛起的恶心和委屈,无力的说:“给条活路行吗”。
“你能不能给你老子一条活路?”沈志飞红着眼睛朝他吼。
沈志飞狰狞着嘴脸,像发了疯一样,像被魔鬼附身。气势汹汹的跑到厨房拎起菜刀,他把菜刀硬往沈智生手里塞,“你今天把你老子砍/死,来,快点,往你老子脖子上砍。砍/死我你爱去哪去哪。”沈志飞咆哮着,大张着嘴,口水流出来。
沈智生挣扎着摆脱他,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躺,一动不动。摆出一副死人的架势。
他真的不想和沈志飞纠缠。他的每一分回应都会激起沈志飞的斗志,迎来新一轮的骂娘高/潮。
他等着沈志飞消停。
在沈智生还童真无害的小时候,沈志飞一发疯就对小孩子动手。
沈智生的鼻尖下面至今有一条缝合过的疤,当年沈志飞一脚踢裂了他的鼻骨,血流不止,鲜血染红了小孩的脸,沈智生当时觉得自己快死了,真奇怪,流那么多血都没死。人的生命真顽强啊。
沈智生也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小可怜,孩童承受了一段时间后。只要沈志飞再对他动手,他也会同样回报回去。
现在沈智生已经逐渐有了大人的轮廓,个子已经比沈志飞高了,身手怎么都比沈志飞一个曾经的瘾君子要强。
沈志飞已经不敢动手打他。他踢桌子摔碗,发疯似的推倒沈智生的书架,轰然一声巨响。
“你不是本事大嘛,赶紧来砍死你老子”。沈志飞把刀往他脑袋旁边一扔,双眼通红的盯着他。
“咱们两个今天必须死一个!”沈志飞粗声咆哮道,他像一个魔鬼。
任他如何谩骂,沈智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沈志飞一腔怒火和烦闷得不到回应,忍不住狠狠的踹沈智生的肚子。
出了一口恶气,又怕沈智生起来和他撕打。沈志飞杵在一旁悻悻的不说话了。
沈智生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将至。
这几脚就当让你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容忍你。沈智生心说。
沈志飞自觉得没意思,出了卧室继续蒙头喝酒,把瓜子磕的‘梆梆’响。
沈智生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
他买的是午夜十二点多的慢车,从林城到龙城,一共十二个小时。票价比普通列车便宜一半。
沈智生晚上八点从家里出发,他走的时候,电视上开始播放凶杀案。沈志飞盯着屏幕,瓜子磕个不停。没看沈智生一眼,只嘴里念念有词的咒骂着沈智生。
沈智生出门大口的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感觉胸腔舒服不少。
下雪了,昏暗的巷道里只有相隔遥远的路灯,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大地。天空被落雪衬成浅紫色。大雪吸走弥漫在城市里漂浮的尘絮,使空气变得潮湿干净。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智生掏出手机拍下灯下的身影。他穿着唯一的一件黑色大衣走进空旷的雪夜。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沈智生一个人,安静的只有走路时踩着薄雪发出的声音。
沈智生坐公交车到达火车站。这个时候林城火车站人不多。学生们都在上学,成年人都在上班。
沈智生观察火车站的旅客,大部分都是卷着行李的老人和神情疲惫的中年人。
而像他这样一看就是未成年的少年一般这个时间是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火车站的。
沈智生摆弄着手机,等待火车的到来。
他在招聘网站上找到一份销售的工作,这个公司不需要学历。他在网站上找了很久,像他这样没有学历的未成年人,除了从事服务行业,销售还是比较省力的职业。
这份工作底薪是两千五,还不算提成。沈智生特别满意,虽然他可能并不喜欢这个工作。
公司在龙城长陵区,沈智生了解到长陵是龙城商业比较繁华的一个区。他开始在网络上找房子。
新的一段旅程,新的一种生活。
沈智生的未来虽然还没有着落,而且注定是寥落的。但他还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身上只揣着几千块钱,想来未来的几个月的生活是能维持下去的。
沈智生无比庆幸原来在田老师画室帮忙的日子。他从小在田老师的画室学画画,后来母亲离开了,沈志飞也进了戒毒所。田老师为了帮衬他,就一直让他在画室带小孩子画画,也是这几年他唯一的经济来源。
他也不是没想过靠画画为生,但是这个世界上会画画的人太多了,沈智生也不是天赋异禀的画手。抛开从小认识田老师的这份情,没有人会要他一个毛头小子。
他这次离开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总归是辜负了对他抱有期望的师长和朋友。
李老师、田老师,还有吴瀚如他们。
静悄悄的走,不带走一片雪花。沈智生嘲讽的扯扯嘴角。
他总是很怜悯自己,对于自己的经历幸灾乐祸。像一个悲剧里的喜剧演员。
每次沈志飞发疯的时候,父母都离开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和不良学生打架输了的时候,没钱吃饭顿顿吃火腿肠的时候。他都会给自己说:看,这些破事又来找你了,开心吗。
苦中作乐,自怨自艾。
沈智生的脑瓜子里每天都在上演着过去的闹剧,也会展望未来,但他想不出个所以然。
脑子里还在上演狗血大戏,火车到站了,他拎着他的小箱子上了火车。
沈智生感觉自己好像长大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或者说,是他为说不多的几次远行。
他还记得上一次坐火车,是小时候一家三口带着生病的外婆去龙城看病。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当时买的卧铺票。
也是深夜赶路,小小的孩子兴奋极了,只觉得坐火车是那么的新奇好玩。他从下铺爬到上铺,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觉,在火车里跑来跑去。
这一次是硬座票,但是好在旅客少。沈智生可以一个人坐两个人的座位。
他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喝了一肚子西北风。
这会儿又饥又渴,他拿着水杯在车厢里一杯接一杯的喝热水。
沈智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趴在窗边看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掠影。
有一种末日列车的感觉。
在一片人迹罕至的黑暗荒野里前行,火车里是明亮的,暖烘烘的。陌生的人们聚在一起发出杂乱的鼾声。而火车外的世界,黑暗里隐约看到远方的一颗大树,废弃的茅屋和破旧的没有窗户的阴森大楼。
他认真的看着一闪而过的景物黑影,可能他们十年前曾经见过,可能以后再也不会相见。
列车呼啸着掠过荒原,穿过隧道。黑暗里的残影一闪而过,这些从未到达过的原野,再也寻不到踪迹。
沈智生看到深渊下面,一条黑色的闪着银光的河流,一瞬间有一种破窗而出的冲动。
他想象着,如果掉下去了,该如何在从未到达的荒野生存。
孤歌长夜,一往无前。
沈智生在火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光大亮。火车已经到达龙城站。
沈智生顺着人流走出车厢,火车发出一声嘶鸣。
——呜——呜——呜
龙城的天空是湛蓝色的,空气湿润。一如十年之前。
龙城站的人流量比林城多得不是一点点,行人的说话声,火车站的提示音,摊贩的吆喝声,汽车的鸣笛声。很多声音的轰鸣混杂在一起,发出每个城市独有的背景音,生机勃勃,生意盎然。
龙城的美食闻名全国。沈智生走出火车站,一路上都是贩卖龙城特色美食的小饭店。
这个时候已是日到中午,刚好到了饭点。家家小饭馆生意红火。
沈智生凌晨在火车上已经熬过了饥饿的点,他没有留下吃饭,直接坐公交车去明坊街看房子。
沈智生和誉衡保险公司的人事约好明天去面试,他提前查了,誉衡保险在明坊街盛龙大厦。
盛龙大厦一整栋楼里全是公司,旁边有很多餐厅、咖啡馆和电影院。就算誉衡不要他,这个地段也好找工作。
沈智生打算就扎根在明坊街了。
幸福里是离盛龙大厦大概七八站远的一个小区,距离是有点远,但是好在租金不贵,而且是十楼。
房东给沈智生说,这个小区这几年陆陆续续还在建设,旁边还在新修地铁。所以会有点吵。而且幸福里的房卖出去的不多,整栋楼的住户还不到十家。
沈智生上门看房,房东是一个面色和蔼的老年男人。他看沈智生年纪不大的样子,面色有一点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沈智生一眼就看上了这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楼层高,视野也好。虽然钢筋铁泥的轰鸣阵阵不绝,但他没有挑剔的条件。
他查看了热水器和天然气,都是可以用的。就愉快的和房东达成了交易,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带的钱已所剩得不多。
房东走了以后,沈智生开始布置屋子。
看得出来出租屋是新房子,墙壁洁白,没有异味。虽然只有五十平米,但是家具很少,整个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茶几和两把椅子。所以显得很空旷。
——其实也没什么好布置的,他把行李箱里的装的辣酱摆放在厨房里。然后把画具和颜料摆在窗户旁。
龙城的树在冬天也带着点儿绿,又高大又茂盛。沈智生喜欢画树。
他在陌生的新环境里有点兴奋,拿起铅笔随便勾勒了几笔窗外的景色。
未竣工的高楼和远方起伏的建筑。
他又想去龙城四处转转,这个城市历史悠长,有许多名胜古迹和自然风光。
虽然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但是年轻人精力旺盛,他丝毫感觉不到困倦,拿起钥匙说走就走。
沈智生又坐上公交车开始环游龙城。
最近事多,沈智生也顾不上看微信消息。
他的三个朋友开始担心失联的沈智生,在微信群聊里疯狂安特沈智生。
他们视频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沈智生在公交车上接起电话。
屏幕上出现四张年轻的男孩面孔,沈智生只露出两只大眼睛,黑眼圈明显的吊在眼睛下面。
“图图!你这两天在干嘛!怎么不理人!”吴瀚如质问他。
“图图,你看你的大黑眼圈。”姜云说。
“图图,你这是干啥坏事了,萎靡不振呀,呵呵。”郭疏君笑说。
沈智生因为耳朵比一般人要大一圈,被取过很多外号。小时候被他们叫猪耳朵,现在他们还能叫得好听一些,每天都把‘图图’挂在嘴边。
上次一起喝酒,沈智生被家人和学校捆的透不过气,为看不清的未来愁苦。闷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短短两天时间,他换了身份、换了环境,远走他乡。心境已不可同日而语。
沈智生轻笑:“想我啦?”
“想啊,今晚约起来?”郭疏君眼神示意众人。
“不行不行,今晚不行,我和云子上次被班主任抓了,短时间内没办法安排翻墙活动。”吴瀚如遗憾的说。
“周末吧,但是不能喝酒,我妈不让我晚回家。”姜云提议。
“我们有缘再约,我已经不在林城了。”沈智生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大家。
“卧槽,你真的不念书了?不是,你现在在哪?”吴瀚如震惊的嚷起来。
“我去龙城了。”
“图图,我觉得你还是别任性,好歹混个高中毕业证。”姜云劝他。
“你在龙城干什么?打工?”郭疏君问。
“嗯,明天去面试,做销售。”沈智生说。
“销售什么?你把眼睛放亮,脑子放灵活,别给人骗了。”郭疏君叮嘱他。
“.......卖保险。”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瀚如大笑起来。
“图图,不是我说,我感觉不是很适合你。”姜云说。
“要是误入传销组织,记得打电话报警。”郭疏君说。
四个人七嘴八舌的聊着天,吴瀚如和姜云学习状况比沈智生更差,哭爹喊娘的说要步他的后尘。
郭疏君屈尊降贵的说,可以给大家提供周末免费补习,被两个人异口同声的拒绝。
林城的三个人商量,放寒假来龙城看图图。
图图脑袋一歪,一只手托着腮,想着自己那个小房子睡四个大汉的样子,噗嗤笑了,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公交车响起提示音:“白云山站,到了——”
“好啦,先不说了,我要下车了,拜拜你们。”沈智生挂了视频。
白云山是龙城市内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白云寺。据说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求神拜佛十分灵验。
他小时候,一家人曾经去过白云寺为外婆的病求神拜佛。不过,沈智生的外婆还是去世了。
当年,沈志飞在佛寺外吐痰抽烟说脏话,他外婆就说,沈志飞不敬神灵,会遭报应。果然之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穷困潦倒。
有了前车之鉴,沈智生几乎是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踏上登山之路。
白云山除了寺庙名声在外,景色也十分好。
山上种满了松树,常年青翠,空气清幽,鸟鸣啼啼。
山路边有很多小商贩,有卖糖葫芦的,有拉糖人的,更多的是卖香火的。
沈智生花两块钱买了一小捆线香。大殿前很多行人排队,等着上香拜佛。
沈智生透过门帘,看见佛祖金灿灿的下半身。一个中年女人跪在蒲团上磕头。
财运、仕途、学业、健康、姻缘,所来的人无非是所求为此。
沈智生思考自己想要佛祖成全什么,他一清二白。好像什么都缺,所以也不想特别求什么。
什么都没有的人,反而更加无欲无求。
财运这方面,他也幻想过暴富的那一天,想象着买彩票中了一千万,先买一套大房子,瞬间一半的钱没有了。剩下的一半,留给下半生来花。幻想着买这买那,不由觉得一千万不够,那就五千万吧,继续在脑袋瓜子里花钱挥霍,好像五千万也不是很够。这种幻想,想长远了也索然无味。
学业和仕途与他无关。
身体倒是健康的很,沈智生乐观的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贼有本钱。
在佛祖面前,他总不能说希望沈志飞早点死这种话,可他也不想祝福沈志飞——那个人自己都没有自救的念头。他就不自做多情了。
至于姻缘.......
沈智生没有谈过恋爱,甚至都没有对某一个人有过那么点意思。
罢了,谁会和一个穷鬼谈恋爱。
要是有人能不嫌我没房没车,愿意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会有这样的人吗?
不会有吧。
我还没什么文化,也没有稳定的工作。
唉,我要孤独终老了。
沈智生胡思乱想着,队伍已经排到了尽头。
他把买的香点燃,插/到香炉里。
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他看着如来佛祖闪烁着金光的慈悲面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真的没有什么所求。
他没有许愿,干磕了一个头。
还是许一个吧。
他又磕了一个头。
佛祖,给条生路走吧。
沈智生磕完最后一个头,起身下山。
沈智生专心下山,身后穿来一个老奶奶的说话声,大意是家里小孙子学习不好,怕是考不上高中,这次来拜佛,希望能保佑小孙子顺利考上高中。
沈智生不禁想,考上高中有什么用,能活的开心吗?考上大学又有什么用,以后就一定过得幸福吗?找到好工作又有什么用?能保证命运不来作弄你吗?
沈智生感觉自己这番想法有点酸了,又连忙在心里道歉。
罢了罢了。他尚不能渡己,何去管别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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