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与爱了很多年的人重逢,会如何面对?
——以眼泪,以沉默?
假如你重逢的,是小时候的她呢?
——这个问题,沈挚从未想过,此前也并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些磅礴的、汹涌的、热忱的情绪,仿佛都在一瞬间柔和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是生怕吓着她的谨慎克制。
像从浪潮翻滚的暗色大海,汇入宽广但平静的河流。
因为眷恋这里的安宁与温暖,海潮心甘情愿地收束自己的莽撞与激烈,禁锢形骸,重塑温柔姿态。
他浑身滴沥的水在僵峙许久之后,干去了大部分,衣服湿黏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心情愈沉,心声愈安静。
一滴水极缓地滑下他的眉角,沿着脸颊的冷峻轮廓没进领口,恰好描绘了他脸上一道带丝鲜红的细长伤口。
看起来有些疼。
姜梨偏头打量一小眼,便迅速地瑟缩回齐景焕怀里。
呜呜呜梨梨不想被坏人抓走………
沈挚的手在身侧攥紧,话语与呼吸一样低哑绵长:“……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好吗……齐景焕?”
他不敢问姜梨,自己的出场已经够惊悚,他怕再吓着她。
齐景焕躁怒而冰冷地看着他良久。
扯了扯嘴角,“你最好是真的有话要说。”
他扔给沈挚一条毛巾,动作力道像像扔暗器似的,冷漠不耐:“别弄脏我家地板。”
沈挚接住,垂下眼迅速地擦了擦头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挚鼻尖动了动,觉得这真的是齐景焕对他干得出来的事,微一皱眉:“这毛巾是干什么的?”
齐景焕正把姜梨放在沙发上,把她因为起来得匆忙而穿反的拖鞋换过来,操心得像个老妈子。闻言神情未变,淡然道:“给我家狗擦屁股的,最近它拉肚子住院,便宜你了。”
沈挚:“………”
毛巾被揉成一团委屈屈地摔在地上。
他在齐景焕家里没有地位,只有一个给齐家大金毛爬着玩的小板凳可以坐。
沈挚人高腿长,人又湿透僵硬,四肢并不灵活,那么大个人蜷坐在粉红色小板凳上,腿都伸不开。
他试图把膝盖向两边岔开点放,被齐景焕一个杀意浓浓的眼神遏制住。
……行,他只配坐小板凳。
于是他不得不缩着两条长腿,膝盖快要高过肩膀。
他干坐了良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而姜梨终于停下了抽泣,两只手抹着眼睛,把自己缩在长发包裹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发红微肿的眼睛怯怯地盯着他,像是不解,扯了扯齐景焕的袖口:“齐叔叔,他是什么人?我们………打不过他吗?”
齐景焕:“……”
沈挚:“……”
你要是愿意给他一拳。
他倒也可以立马倒在地板上喊痛装死。
“姜梨我……”他开口语气有些急,见小朋友又缩了一下,齐景焕立时挡在她身前,无言片刻,终于酝酿出措辞——
“她是十四年前的姜梨。”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认识你,你就是个长得特别反派的路人,明白吗?”
“你当跟谁说话呢?对小朋友温柔点,她害怕,清楚了没?”
“………”
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解说真相,沈挚还是觉得世界观受到了冲击,灵魂仿佛出窍晃出虚影。
沈挚定下神来,声带摩挲之间有些干涩的疼痛。他压着自己的嗓音,尽其所能地变得柔和舒缓,循序渐进:
“小姑娘,我是沈挚,你知道我吗?”
本来没奢望得到答复。
本来准备继续做自我介绍,把后来的一切,悉数委婉地告知她。
但没想到小姜梨眉眼略松开,神情微怔,想起了什么,撑着自己跳下沙发,蹭蹭蹭跑回房间。
又蹭蹭蹭跑了回来,拿着一张揉皱的小纸条。
纤细的手指把纸条展开铺平,面朝着他,指着其中的某一部分——
“沈挚叔叔,这个是你吗?”
他看着纸条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沈挚”,并顺便把旁边两个让人讨厌的名字也纳入眼中,线条锋利的喉结动了动,许久才说得出一句话来。
“……是。”
“是我。”
小姑娘的态度顿时松懈下来,虽然还是有些警惕,但对他的敌意和恐惧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只是因为刚才的乌龙,态度略显生疏,礼礼貌貌的——
“神秘哥哥告诉我,我会死在二十岁,需要到十四年后完成任务才能救回自己。他说有三个人会帮助我,其中有一个是你。请问沈叔叔,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的眼睛清亮,含着些小小的期待。
“………”
沈挚的世界观,再一次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 *
“别管他,让他好好清醒下脑子。”
齐景焕垂头给姜梨剪着指甲,动作细致耐心,出口的话却像是见了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冷嘲热讽强力攻击。
沈挚重重地一拳砸到墙上。
额头跟着磕了上去,咚的一声。
姜梨眉头皱着,神情中隐着一丝同情和嫌弃,小声道:“他是不是,这里有点不好呀?”
小手指点了点脑袋瓜子。
齐景焕赞同地摸摸她的脑袋:“梨梨真聪明。”
沈挚心情复杂。
他完全被姜梨还有可能回来这个设想刺激了心神,打乱了阵脚,狂喜过后又是感到不知所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又害怕她回来后更疏远自己。
更怕的是……她回不来。
但齐景焕没有给他更多时间纠结郁卒,塞给他一根拖把和一块抹布,让他把自己弄脏的那块地给打扫干净。
“梨梨最喜欢干干净净的房间了,不干净的地方,她睡不着,对不对呀?”
姜梨的点头的彻底扼灭了他反抗的念头。
“………”沈挚终究扛起了拖把。
从小养尊处优,小时候连奶瓶都很少自己拿着喝的沈小公子,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家务工具,原来是这么的难用。
平时齐景焕也很少自己打扫,工具都是钟点工准备的,尺寸娇小,拖把杆被沈挚握在手里,就比一根头顶抹布的叉衣棍好不了多少。
比例分外别扭。
好不容易拖完了地,身上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动作微滞。
那是沈老爷子用皮带抽的,为了惩罚他遇事冲动,不管不顾地利用特权大肆征查真相。
但姜梨就是车祸去世的,警方都给了答案,刹车失灵,哪有什么别的真相。
那都是他自己不甘心、不信命,发疯一般做出的决定。
他只是,想从广布的社会网络中,找寻出几个微不足道的,和姜梨有关的触角。
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视角,重构一个……能让他接受的结局。
他做事从来都这么张狂放肆,不择手段。
但……
这并不是姜梨喜欢的。
出神间,大手握紧了拖把。
小鞋子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穿着粉色睡裙的小朋友小跑过来,手上拿着东西,高高地举起来。
然后发现了他们身高差实在是太大,她心中也还有一丢丢怨气。
于是,受宠若惊不胜惶恐的沈挚,刚看见小姜梨拿着一个小恐龙创可贴过来要给自己贴上,正弯下腰去让她方便一点——
小姜梨把创可贴“叭”的粘在他手指上,脆生生道:“自己贴,你是大人了,不能靠别的小朋友。”
沈挚:“………”
他果然很受人嫌弃。
齐景焕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会儿竟然不在,他才有幸跟姜梨多说两句话。
把小恐龙不大规整地摁在脸颊上,沈挚正决心说点什么挽回自己的形象,就见姜梨跑回去藏在门边,借着门框挡住自己,仿佛找到了什么防御的堡垒,只露出两只眼睛。
打量他半晌,沈挚开始怀疑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小姑娘终于开了口,怯生生地说。
“你会凶我吗?”
“……从今天开始,永远不会。”
“那……你喜欢梨梨吗?”
“……”怎么能用喜欢来形容呢。
她是他的一片天地,是援引他向光明的绳索,是诱引他奋力渡过苦海的岸。
可是,在现在,他柔软的、想要守护的心情,只有用这个最简单最寻常的字眼,可以最贴切地描述,最温柔地安慰小朋友的心情——
“很喜欢。”
一个硬邦邦的凉枕从远处砸了过来。
齐景焕神色淡然,仿佛把沈挚砸得鼻梁通红表情狰狞的不是自己,以十分大度包容的姿态,平和地道:“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得去?”
“回不去的话,我家狗窝留给你。”
“?这么好心,你准备半夜在狗窝里投毒?”
“不,等你明天给梨梨办好身份证,物尽其用再跟着垃圾一起扔出去。”
“………”
“还有,”他敲了敲桌面,目露压抑的冷光,“除了她自己要求,你自觉离她远点,你知道自己也知道我的,沈挚。”
沈挚下颌的肌肉因为咬牙的动作而微微隆起。
“行啊,齐景焕。”他咧嘴笑了笑,有几分痞气,“我还知道霍晋朝。”
回应他的,是砰然作响的关门上锁声。
哦豁,连狗窝都没了。
这下要被锁在楼道里一整夜。
所以他为什么要提起那个竞争力极强的疯子?
沈挚在夜色里站成了一棵树,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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