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没想到进来的这么顺利。
当几个小朋友穿过茂密森郁的丛林之后, 发现这里面一片干净, 连小虫子小爬行动物都很少,像是被杀虫清理过, 地上也没有很厚的落叶,还有规划出来的人行路径, 很显然有人类生活的痕迹。
但是这样的地方, 怎么会有人类痕迹呢
姜梨想着神秘哥哥保证的不会有危险,还是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前走。
其他的小朋友就没有她这样的自信了。
杜璟璟和陈竞向着姜梨越缩越近, 恨不得跟她抱在一起。
“齐、齐橙, 还要往里走吗”
“对呀。”
“可是里面会不会有猛兽, 会咬上我们”
“不会的。”
小姑娘笃定地回答,随后善解人意地伸出小手“你害怕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吧。”
杜璟璟顿了顿, “哼”了声扭过头, 小声地说“我才不怕”
话虽如此,没走几步就不自觉靠近了姜梨, 别扭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陈竞我、我也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算了,不敢讲tat。
走过丛林, 是一片平地, 没有树木遮挡,眼前一片明亮的光线。
有一座很高大的建筑。
建筑的高度刚好和周围的树木齐平, 被茂密的枝叶遮掩着,风吹起叶涛, 寂静到心悸。
建筑物外围用严实的遮挡物和脚手架遮住, 像是还在施工, 偶有一扇小窗。
每一个棱角上都有几不可视的黑色摄像头。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密切监视之中,甚至在紧张的氛围里开起了小差
“原来没有动物,好神奇哦。”
“这栋楼好大哦,是新修的度假酒店吗”
“环境好像很好哎,下次让导演订这里也不错,还可以丛林探险。”
盯着监视器的观察员“”
你们这是上这儿旅游来了
因为偶尔会有游客误入,所以基地费心设置了一些小障碍物,以便无风险无伤害地驱逐这些普通人。
如果到处都是荷抢实弹的站岗放哨,那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里不对劲,更容易暴露。
他们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霍晋朝虽然被称为国的骄傲,实际上并不在编制内,严说起来,他是个需要特殊管制的闲散人员,主业养狗,副业做科研。
他是个危险而放纵的天才,如果才华不加以引导,极有可能会带来牺牲。
他本来说什么也不肯听话,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想通了,主动接受了限制。
在获得塞因奖之前,他就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出席颁奖典礼已经是特例,何况他当时还发了疯似的扔下奖杯就要回国。
自然是无法如愿。
不过最起码,给他造的笼子还是挺舒适的。
霍晋朝不喜欢和人接触,就裁减人员配备;不喜欢在庞大而空洞的城市群里活着,将他送到南部海岛的深林基地中。
霍晋朝来了这里之后,很有情调地养了一屋子的动物,什么金毛藏獒萨摩耶二哈孔雀野鸡还有不知道从哪牵来的雪狼。一开始大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以为他只是科研生涯过于无聊,想找个消遣。
直到后来他放了只公鹅出去叨得一个误入的游客狼狈窜逃鸡飞狗跳。
其他人“”不愧是你。
霍晋朝的脑回路,正常人实在是想不到。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别人不是天才,而他是吧
观察员一路小跑牵了条大狗,拽着它往外走。而姜梨则在建筑物外围发现了一个密码锁。
她戳亮了屏幕,电子音冷酷无情地要她进行验证或输入密码。
[梨梨,不要犹豫,输密码。]
[可是我不知道密码是什么呀]
[密码很简单的,就是最简单的那个,你回想一下。]
[哥哥不能直接告诉梨梨吗]
[别撒娇了,不能。]
唉。
生活有些艰难,只能靠卖萌混混饭吃这样子。
她咬了咬小拳头,认真地思考最简单的密码是什么。
杜璟璟以为她没辙,说“不用试了,酒店的密码肯定要入住的时候才会给,我们进不去的。”
她去拉姜梨的手,“我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他们该找我们了”
密码锁“咔”了一声,门往后弹开。
杜璟璟“”
顺利潜进“度假酒店”之后,她还是怀疑人生“你到底输入了什么密码呀你在这里住过吗,为什么会知道密码”
“我不知道。”姜梨说,“我填了最简单的密码。”
19990527,她的生日。
她有一张存压岁钱的储蓄卡,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她熟记于心。
不知道这里的密码为什么是她的生日
难道在那一天还发生了别的很重要的事
杜璟璟将信将疑,而姜梨也在好奇为什么只输入一个密码就这么畅通无阻。
一切顺利得就好像专门给她开了挂似的。
她并不知道这个密码在这里象征着的权限。
除了她之外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找到任何机会打开这扇门。
这一路的顺利具有不可复制性。
这里的每一个人出入都需要繁复的验证流程以确保安全,但在验证系统里,只有一个数字密码可以抹去其他所有琐杂的过程,而这个密码只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其他诸如虹膜验证、人脸识别、指纹验证等等验证方式都可以为客观事物而影响,比如被人强行绑来刷脸。但数字密码是一个原始而主观的东西,纵然有人通过采取按键指纹进行拼凑的方法,但只要持有密码的人嘴够严,破解的难度还是极高的。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霍晋朝设置的密码是这么一串简单的数字,还是一个人的生日,估计要气到吐血。
您他妈就是这么随性地对待最高机密呢
不过如果真有人去问他,估计他只会缓缓撩起眼皮,冰冷又阴郁地问“权限交给你要不要”
不要。
没人敢要。
那些权限只是用来缚住他的枷锁,就好比把一只野兽钉在笼子里,还交给它一把钥匙,告诉它这把钥匙可以打开这个笼子,别人都不行。
他的希望就在手里,却永远无法突破空间的限制。
他在其他人的眼里形象无限接近于一个深陷囚笼的疯子,平时在做什么,也没有人敢问。
只要把他牢牢套在这里,不出去祸害苍生就行。
要求真的很卑微了。
心急如焚的观察员牵着狗到了空地上,却发现空无一人。
“咦,那几个小孩子都跑了”
他纳闷地挠了挠头,心想建筑物外墙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他们钻进去,也就没有巡视,通过他常走的侧门回了监控室,调出刚才的监控看。
几个小不点走到了墙边,后面落下了一个大点的。
两个小不点拉拉扯扯地说着话。
三个小不点消失在了门里。
观察员“”
你妈的,他们怎么进来的
警报在下一刻拉响,贯彻整个建筑,姜梨愣了愣,看见旁边的卫生间,迅速地拉着杜璟璟和陈竞跑了进去。卫生间的门也要输入密码,她随手输入自己的生日,门顺利弹开,几个人躲了进去。
而实验室里的霍晋朝也猝然抬起头,手柄停住,因为失去了力的支撑而缓缓回弹。
机器的光芒又暗淡下来,他在阴影中伫立,面庞被分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块。
他苍白的指节抚上自己的心口。
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有人闯进来而已。
有外来者毁了这个地方,他不该很开心吗。
毁了这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呢
霍晋朝感情空洞地回溯着记忆,那大概是在五六岁的时候。
他将一只玩具小熊平放在桌上,用美工刀小心地切开它的绒面,又对照着书,用线缝合,做得极其认真。
他的同桌看得瑟瑟发抖“你、你在做什么啊”
“做手术。”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缝合伤口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
他重复着作为外科医生的父亲常说的话,细致地把线拉紧。虽然手法稚嫩而粗糙,但好歹是把小熊修复成功。
同桌并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吓得离他远远的,跑出了教室,向好朋友倾诉。
一个传另一个,又是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
霍晋朝从“缝玩具小熊”到“喜欢给人做手术”到“把别人划一刀再缝上”再到“有杀人狂的潜质”,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他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已无任何人。
小孩子们又怕又恨,争先恐后地叫他“小变态”。
为什么是变态
他不解,沉默地收拾书包回家。
白日里身为精英的父亲脱下白大褂,眉眼倦怠,又和妈妈吵了起来。
他关了门隔绝喧嚣,在房间的桌上放上一个橘子,继续拿出美工刀划开果皮,用镊子把果肉一瓣瓣取出来,对照着父亲的专业书,极其认真。
他想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在父亲钟爱的道路上走得很远,直到成为他的骄傲。
霍晋朝并不知道后来这些行为会成为医学生们百无聊赖时的消遣,在娱乐匮乏的年代,他还不懂异类是什么,就已经成为了异类。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样一来更是独来独往。
好在他的精神世界足够丰富,自己和自己相处也足够融洽。
只是到底很孤独。
这种孤独还没有来得及被化解,他憧憬崇拜的父亲就从救死扶伤的医生,成为了一起变态杀人案的凶手。
受害者是他的妈妈。
被极尽残忍的手法,一块块分解。
因为她婚内出轨。
喧闹、争吵、指认、咒骂、报复接踵而来,因为这宗震惊世人的惨案,他更是被孤立得彻底,在尚且年幼的同龄人眼中,坐实了他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怪不得他有那种恶心的癖好,原来是杀人犯的儿子。
怪不得他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在犯罪。
“他就是个小变态他以后会害人的”
“他有个杀人犯爸爸,这辈子已经毁了”有小孩子尖叫着说。
霍晋朝茫然地站着,像听不见。
在大学任教的远房亲戚来给他办了退学,带他去了别的城市。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公共场合,更没有去学校,他不该出现在任何人多的地方。
亲戚出门的时候,他就独自坐在窗前,反复地数着高楼下来往的人群,数字攀升到千,到万,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却保持着相同的麻木。
每一个人路过他的窗下,都在他这里留下了一份时间。
亲戚回来时,他问“时间能倒流回过去吗”
亲戚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他过去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亲情包括他的梦想,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任何现实的支撑点。
亲戚摇头“不能。”
霍晋朝懂了,再也没提起过自己要成为医生的梦想。
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他也不想救任何人。
后来他展露出天赋,在亲戚的引荐下认识了后来的导师,一路走来,有了可喜的成果。
导师问他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他坦诚地回答“为了毁灭。”
后来有人评价霍晋朝,说他狂妄自大,说他反社会,说他三观自成体系,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影响他,他也不把任何事物看在眼里。
这样的人拥有极高的天赋,是很危险的,就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的炸弹,不明白他的导师为什么就那么放心把重任交给他。
姜姓导师十分自信地说,他相信霍晋朝能控制自己。
他倒不只是相信霍晋朝,而是相信自己的女儿。
霍晋朝认识姜梨的时候才十二岁,研究院里的人都不大喜欢他,避之不及。他在其中是最矮最小的人,踮着脚打了饭去角落里吃,形单影只,没人在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个小姑娘总是会端着小碗坐到他旁边,只隔一个座位,小跟班似的。他冷眼扫去,她却端起自己装牛奶的杯子对他晃晃,好像在打招呼一样。
撞上了几次之后,他也就懒得理会她。
直到有天在导师的办公室里和她见面,她缩在沙发上写作业,咬着笔头算题。
小姑娘和他差不多大,长发蓬松柔软,披在身后,把小小的个子笼罩起来,抱着膝盖的时候整个人像一颗毛绒球。
大概是因为做错了题被导师教训了,她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笔尖在纸上点点点,就是做不出来。
他和导师说完了话,才听见他说“你帮梨梨看一下题,我太头疼了,怎么就是讲不会呢”
“明明就是你又出高中的题给我做”
一大一小两个互怼了半天,干瞪眼,霍晋朝才听出他们是父女。怪不得这个小姑娘能随意出入这里,他想。
姜梨这才注意到是食堂里的“饭友”,兴奋地和他打招呼,霍晋朝淡淡的,没应,当没听见要给她看题这回事,拎着本子就出门了,刚出门没两步,姜梨就追上来。
“这里好多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孩子,吃饭好尴尬的。”
霍晋朝没作声。
“和你一起吃饭就显得我没那么特殊了。”
可是他终究还是特殊的,不会因为一顿两顿饭而改变。
小姑娘终于耐不住说出真实目的“小霍,你不给我看看题吗”
她随父亲的称谓,差点让霍晋朝摔了一跤。他有些狼狈地蹲下去系散开的鞋带,小姑娘也跟着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我不烦人的,我们做个饭友好不好。”
霍晋朝抬头看她,定定看了半天,姜梨才发现自己伸错了手,这个方向他不方便,于是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他赶紧意思一下。
哪里不烦人。霍晋朝心想,烦人透了。
为了解决这个烦人精,他手指轻飘飘和她碰了碰,沉默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烦人精晚上居然带着作业在食堂里等他。大眼睛眨巴着,猫儿一样可怜。
这次是霍晋朝坐在了她身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
姜梨那天吃了肉沫蒸蛋,妈妈做的,放在饭盒里,放学之后就近来到研究院,打开还冒着热气。蒸蛋嫩滑,挖一勺之后颤巍巍的晃。霍晋朝的视线止不住地被带着往蒸蛋上跑,姜梨突然挖了一大勺给他。
还带着他最讨厌的葱花。
霍晋朝一时有些失语,被姜梨盯着,一时间又不好意思把葱花挑出去,只好闷头咽下,多吃了几口饭压住。
结果姜梨以为他特别喜欢,又挖给他几大勺。
霍晋朝那天差点吃到吐。
在水槽洗碗的时候,他看见姜梨把碗底剩的葱花赶进垃圾桶,才踮起脚来洗碗。
“”他觉得有点荒唐,“你不吃葱花”
姜梨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哪个小孩子爱吃葱花噢,我看你好像挺喜欢吃的,要不下次”
够了,不要有下次了。
晚上霍晋朝躺在宿舍床上,崩溃地用被子罩住脸,只觉得胃里一股股葱味在回刍。
翻来覆去好半天,他才发觉自己枯寂空洞已久的心脏,居然久违地泛起了一丝波澜。
霍晋朝僵滞地抱住了被子。
他的生活从此开始,多了一个难得的乐趣,和姜梨斗智斗勇。
姜梨每天中午和傍晚会来研究所,在食堂里吃饭,或者在她爸爸的办公室里做作业。最后一个流程约等于挨批评,姜教授出给她的题她总是做不来,还喜欢耍赖,想赖掉作业。
父女俩总是吹胡子瞪眼睛,特别夸张地吵架,互相揭短。
霍晋朝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做计算,时不时接过话头怼姜梨一句,看着她愤怒地鼓起腮帮子,疯狂地在草稿纸上乱画,就会诡异地觉得心情好起来。
做完计算的某一天,他要回宿舍,姜梨要坐车回家。姜教授去车库里调车,她跟着霍晋朝在办公室里收拾资料,慢吞吞地走出门,那天月亮特别大,垂在屋檐上。
她抱着很多书,小螃蟹似的从门里横出来,脚步轻快。没走两步,怀里的书哗啦全掉在地上。
霍晋朝本想加快步伐免得被她碰瓷,还没动身就被她拽住衣袖,撒娇似的说“霍晋朝,你帮我一起捡。”
她第一次叫他全名,眼睛大大的,水汪汪地盯着他。
霍晋朝头一次觉得,眼睛太大了,不好。所有情绪都盛在里面,一开心,像一瓣瓣盛开的昙花似的,一层层漾散在眼睛里。
太吸引人。
他无奈地屈膝,沉默地帮她捡书,姜梨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里抽出一张试卷来,递给他“上次你没看的题。”
他目光顿了顿。那些题,姜梨都一点点地补上了步骤,虽然还是不大正确,但对于之前的一片空白无处下手来说,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
姜梨骄傲地扬着头,等着他的夸奖,却等来一句“字太丑了”。
她脸色顿时就垮了,霍晋朝把剩下的书整齐规律地列成一垛,塞到她怀里,沉得她弯了弯腰。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宿舍,走着走着却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轻笑。
但他太久没笑,不知道怎么牵动嘴角,只轻轻的、别扭的动了一下。
算是破例。
第二天姜梨依旧在办公室闷闷地撑着脸做题,他做完计算离开时,顿了顿,抽出她手中正在画圈圈的那支笔,弯腰在旁边三两下写出步骤。
写完时,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在下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清隽工整,十足漂亮的字体。
姜梨愣愣的,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呆了一样地看着他。
霍晋朝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冷肃着脸,把笔搁下,沉默半晌,才道“认真学习。”
他走出办公室门,才听见姜梨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你怎么把名字写得那么好看,是因为你名字起得好吗”“为什么我写出来这么丑,我要去找爸爸,他给我起的什么名字呀”
“”
小疯子。
他在心底说。
其实姜梨这个名字,很好听的。
他从这个名字里,学会了笑,学会了开心,学会了“帮助”,学会了更多的,如何去表达情绪。
向往着毁灭的霍晋朝,头一次有了“人情味”。
姜梨不叫他小霍了,但也不叫他的全名,试图叫他“朝朝”。
正在做计算的霍晋朝眉角一扯,果断而冷静地说“闭嘴。”
姜梨撑着脸开始转笔“为什么不叫朝朝呀你也可以叫我梨梨,叫姜姜也行。但是你就不可以了,霍霍和晋晋都不好听,朝朝最好听。”
他笔尖也没顿一下,头也不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占我便宜。”
什么朝朝什么小霍,听起来他像晚辈一样。
说完这话他才觉得不对,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短横,最后洇出一个小墨点。
余光看见姜梨,似乎毫无反应,他又略略松了口气。
还好是个迟钝的傻孩子。
为了叫什么的问题,姜梨和他争执到第二年冬天,两个人都长高了一点,但霍晋朝长得快,她还是差了他一大截。
每天去食堂,她就围着围巾,在他身后喊“朝朝朝朝”,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声气,总会有叔叔阿姨听成在说“早”,于是大中午的,一群人跟她回着“早早早”,让朝朝本人一度十分尴尬。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在去食堂的路上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扯住她围巾的两个毛绒球,抓起来把她整个脑袋都绕上。
姜梨隔着毛线子气呼呼地看着他。
霍晋朝靠近了一点,几乎抵住她的额头,恶声恶气地威胁“不准喊了。”
姜梨反击一把,推开他,胡乱把绕在脑袋上的围巾解下来,
“不喊了”她十分硬气。
“除非我俩闹掰了,你要让我喊一声朝朝我才能原谅你。”
“我们不是一直掰着吗”
“”
两个人看着是真闹掰了,一个坐在食堂东北角,一个坐在食堂西南角,遥遥对峙,吃饭飞快,沉默如松。路过的叔叔阿姨都奇怪,说嘿这俩小屁孩这是个什么状态,平时坐一块儿总吵架,现在这是算和好了还是更坏了
不懂,不懂年轻人的秘密。
姜梨是真有好几天没找他说话,连题也不找他看了,自己抱着课本死命地翻,恨不得给它盯出个洞来,仿佛把自己盯成猫头鹰就能获得学习的奥秘。
霍晋朝也沉默了几天。最后终于看不下去她没头苍蝇似的状态,叹了口气,合上自己的资料,说“拿过来。”
姜梨没动。
他沉默,别扭地抿了抿嘴。
半晌放轻了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别做了小霍给你看题。”
小姑娘没有听到朝朝,但也笑了起来。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霍晋朝想起姜梨的题还没给她看,抿了抿嘴唇,抱着资料夹推开姜教授办公室的门。
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不在,他放下资料,沿着楼道找了一圈,才看见两个人影在树荫下说话。
那一眼的姜梨乖巧、听话、安静,坐在长椅上撑着下巴,闷闷地听爸爸嘱咐,没有反驳他。而姜教授也一反往常的炮仗脾气,温和耐心地同她讲话。
这两个人见面不吵架,简直是人间奇闻。霍晋朝停住脚步,刚听了两句,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似的。
姜梨在骗他。
真正的姜梨是个很安静柔软的人,不说话也让人感觉暖洋洋的,聪明体贴、对人很好,非常细致耐心,字写得很好看,也一点都不笨,是学校里闻名的小天才,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很快。
她和姜教授的关系也很好,一家三口非常和睦,从不吵架,是研究所里的模范家庭。
唯独在他面前,伶牙俐齿,娇气放纵,笨拙又骄傲,从小天使变成了小恶魔。
因为想给他注入一些“活力”,想让他变得更有生气,不再做一具枯株朽木,而是更像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煞费苦心的导师说通了自己的女儿,给他来了一场长达四年的精神疗法。
这漫长的时间里,演员们尽心尽力,把戏台搬到他身边各处,将他包围起来。
霍晋朝像做了一场梦。
姜梨再来找他时,他在宿舍里躺着发呆。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眉眼褪去幼稚,漂亮讨喜。她仍旧不把霍晋朝当外人,一来就扔下这一整周的作业,让他救命。
姜梨泄气地趴在他的桌子上,脸颊压着试卷,印出红痕,小声埋怨着苛刻的老师。他坐起来良久,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不用演了。”他说,“小骗子。”
小骗子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霍晋朝泄愤似的,揪着她脸上的肉肉,面无表情地说“不准骗我了,以后。”
姜梨呆住。
他才松开手,姜梨脸颊发红,不知道是因为揪的还是尴尬的。
“姜梨就是姜梨,完全不必因为任何人而成为另外的人。”霍晋朝很认真地说。
小姑娘半天才回过神来,理直气壮起来“可是那个姜梨也是我呀。”
“精神分裂患者”
“”姜梨忍无可忍地把作业扔到他床上,“全是你的,没得商量”
两种状态的姜梨,她都早已成为习惯。
每一个样子的自己,她都很喜欢。
姜梨是从不会厌弃自己的人,她永远有足够汹涌足够澎湃的热情,去维持对自己,对世界,对世上每一份美好的爱意。
然后用她珍贵的热情和温暖,去照亮每一片漆黑阴霾的夜空。
像最明亮的那一束月光。
霍晋朝在研究所四年,终于摆脱了童年带给他的磨难和阴影,那些与之俱生的怪诞念头,荒唐想法,疯狂的设计,都暂且平息下来。
小变态终于还是被小骗子打败了。
他终于有了能够影响自己的人,收束了浑身的刺,努力走上正常人的道路,做一个普普通通、兢兢业业的科学家。这样的生活便让他感到沉浸在温泉中一般温暖惬意,只希望那段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当时不觉得是谶言。
霍晋朝醒过神来。
从姜教授去世后,他很久没有见过姜梨了。
没能想到再听说她的消息,竟是死讯。
他脱力一般倚着墙壁,良久才缓和过来,有了力气,站在投影仪前打开监控室每日例行送来的视频。
他像是被虚无的时间拉平,眼神空洞地盯着画面。
每日重复的枯燥画面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小点。
越来越近,在他的瞳孔里放大。
呼吸声渐渐屏至停止。
小姑娘神情坚定,抬头望了一眼某个监控的方向。
何其熟悉的一张脸。
门板碰撞声响起,他夺门而出。
姜梨表示自己真是太难了。
虽然这栋建筑里的所有门都可以用同一个密码打开,但身后带着两个小朋友,还是让她的行动有些受限。
爬楼梯爬到一半,她的智能手表响了响,她惊恐地按掉声音,环顾四周无人,才蹲在小隔间里接通电话,有些心虚。
“喂梨梨,你们在哪”
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群人的脚步声,大人们大概是发现他们消失了,正在慌乱地到处找。
她沉默了一秒,小小声说“就在海滩往里走,防护网下面有个狗洞对,爬进来,穿过丛林啊,赵静绮在那里等你们。”
那边一阵沉默。
估计是无语了,罪魁祸首梨非常有眼色,态度良好地反省自己。
那边估计忙着跑,声音断断续续的,没多久声音就断了,手表显示没有信号,估计是这栋楼里有人开了信号屏蔽器,防止他们向外界传递方位。
但是,已经传递出去了呢
小姜梨内心的小人摊了摊手。
三个人正挤挤挨挨地蹲着,憋住呼吸,半晌,杜璟璟忍不住说“好臭。”
“可能是谁上完厕所没有冲水。”
“太缺德啦呜呜呜”
正说着,隔壁猛然响起冲水声。
寂静。
一个带着几分尴尬的苍老男声说“对不起,刚刚是我。”
“”
完蛋。
被抓包了。
三个小不点很快被拎着领子逮出来,带到一个酒店大堂一样的地方。
只是“招待”他们的人并没有穿西装小马甲,而是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褂,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污渍。
冲厕所的老人手抵着额头,无力地揉着眉心,不知如何掩饰这溢出屏幕的尴尬。
半晌,一个神情萎靡的中年人问道“小朋友,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姜梨老实回答“从大门进来的。”
“”中年人也忍不住捏了捏眉心,“门口都是有锁的,除非是登记过的内部人员,否则无法”
“可是我输入密码就放我进来了。”
“”
他心里一咯噔,卧槽,不会是霍晋朝这疯子把唯一的数字密码给设置成八个八或者23333333了吧
他更绝望了,只想自插双目。
摊上这么一个魔王他好难,又不敢管,你说说世界上有这么操蛋的事儿吗
下一秒,他更是一瞬间领悟了人生要义不要在背后骂人家,很可能他下一秒就会空降你眼前。
霍晋朝微微喘着气,推开了门。
乖乖坐在沙发上的小姑娘有一头蓬松柔软的头发,依旧是把整个小小的人都要笼住。
她鼓了鼓脸颊,闻声转过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门开在大厅二楼,他隔着栏杆和旋梯,望见清澈稚气的双眼。
一瞬间好像这十年光影飞速掠过,把他紧紧缠住,他从一场经年的噩梦里醒来,眼前还是姜梨,还是温暖的旧日,从未有过后来那些剧变。
她目光澄澈地望着这个堪称昳丽的大哥哥,一动没动。
霍晋朝沉默良久。
“我是霍晋朝。”他开口有些艰难。
“朝朝,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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