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戒其实和姜梨有关。
他十七岁的时候在北方的娱乐公司做练习生, 他从南方而来, 对北方的一切还不大适应。
每看到新鲜的事物, 都会拍照洗出来,等到休假的时候洗出照片,寄给姜梨看。
姜梨也是南方人, 他想。
他们可以一同面对这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那时齐景焕的世界里只有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而姜梨的世界比他丰富多彩得多,她有同学,有家人, 有朋友,有繁重的课业和少女的朝气。
他从偶尔往来的信件里得知, 她有了一个新朋友, 是个与她同龄的男孩, 听说很聪明, 什么她不懂的题他都能解出来。就是性有点冷, 不爱跟人说话, 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还是怼她。
“真是冷酷无情”姜梨抱怨说,“不过他最近开朗得多啦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齐景焕只是回复一个笑脸。
他多么羡慕那个人能和姜梨一起斗嘴,做题, 只隔着一张桌子, 就可以分享所有喜怒哀乐。
可以真正和她一起面对所有,一起长大。
后来齐景焕渐渐走红, 有了回报姜梨的能力。
姜梨想攒零花钱买东西, 向他倾诉了这个苦恼, 他没有直接给她资金支持,却掩耳盗铃一般给她寄去了一大捆当时卖得热火朝天的海报。
姜梨收了,他松了口气。
他总算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给她还以一点点帮助,哪怕微不足道,哪怕只能暂解燃眉之急,他也感到难言的欣慰。
那段时间他忙得日夜颠倒,觉都不能多睡,行程密集得把表贴满。他每天奔波在去往各地的飞机上,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舷窗外的天色,有种独独疏离于天地间的孤单。
因为太忙太疲倦,他过了很多天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妈妈留下来的东西。
那是一枚很漂亮的戒指,不过是女款,有些秀气,不适合他戴。妈妈穿在绳子上挂在他颈间,说能代替她庇佑他平安。
齐景焕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卖掉戒指换钱,一直很小心地带着。有些场合不能带上它,他就放在小小的丝绒盒子里。
那天估计是频繁出入换衣间的缘故,不知道把小盒子弄丢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跑回后台去找,人群来来往往,带来和带走的东西都不计其数。他找遍了每一个换衣间,都没有看到它的踪影。
他泄气地回家,把自己抛进沙发里,觉得自己和故去的妈妈唯一的那份羁绊,在那一天也尽数被斩去。
齐景焕心里很闷,钝钝的痛,可是没有人能明白,也没有人能劝解。
安静地放空了半夜,终于想起了身在大陆南方的小姑娘。
他迟疑了很久,才把这件事写进了信里,送进邮箱。
之后不久,姜梨就给他寄来了一个小包裹。
里面是一枚尾戒,是她亲手做出来的,看着模样朴素,做工也不算精细,只能说是把一块金属掰成了环状,透着些稚拙的可爱。
他发怔了很久,才慢慢地把戒指套在自己的尾指上。
摩挲着,转动着,才发现内壁刻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图案,是个有些变形的梨子。
他看了很久才笑了笑。
齐景焕将尾戒保存得很好,日日夜夜不离身,不论什么时候,永远都能看见他把一枚银色的戒指戴在尾指上。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肯再摘下,他已经失去了一次,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甚至将它护理得比原有的模样还要好,还要更崭新,几乎看不出它原有的平凡模样。
所有见过这枚戒指的人都好奇这是什么大牌藏品,值得他戴这么久。只有齐景焕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姜梨手工制作的一个普通圆环而已。他总是在接受姜梨的馈赠,被她一点一滴的小温暖抚慰着,从阴森黑暗的山谷里走出来,看见了阳光。
“后来我写了很多歌,但只有一首歌,私藏了很久,没有让任何人听见过。”
姜梨听得很入神。
良久,她盯着齐景焕的手指,有些跑题地想到,几年后的梨梨真是多才多艺,居然连戒指都会做。
齐景焕一看她愣愣的小表情就知道她的思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沉重而悒郁的心情,奇怪地得到了一瞬间的纾解。
姜梨突然郑重地抬起头,像想到了什么,严肃地叮嘱他
“齐叔叔,不能总想着难过的过去,要想一些开心的事才行。”
声音稚嫩,带着孩童的天真和柔软的安慰,她把自己缩成球,说“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呀”
齐景焕失笑“好。”
其实姜梨有些稍稍的跑调。
因为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也没有太多的歌唱经验,所有唱歌经历均来自学校一周一次的音乐课,她能把一首歌完整地唱出来就很不错了。齐景焕耐心地听她唱着小跳蛙,唱完了小跳蛙唱小兔子乖乖,小兔子唱完了又唱小燕子穿花衣。
他在一首接一首不怎么标准、甚至还有些错词的稚嫩歌声里,绷紧的灵魂慢慢松弛,变得平缓、柔顺,痛觉缓缓消失,直至陷入沉睡。
睡着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那首从未给人听过的歌,从未为人所知的歌,那首耗费他无数精力心血的无名歌曲。
或许可以有个名字了。
齐景焕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
常年被胃病和噩梦缠绕的他少有的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姜梨早已回了她自己的房间,而他怀里被塞了一个超大只的毛绒熊,还盖了一条碎花小被子,眼睛上搭了一条印着公主图案的毛巾挡光。
“”
真是奇怪的贴心。
姜梨打着哈欠吃了早饭,恹恹地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学习。
刚坐到书桌前,换上了外出装束的齐景焕就走了出来“今天不学习,出一趟门。”
小姜梨眼睛唰的一亮,原本慢腾腾翻书拿笔的小动作一下子变得飞快,没几下就回房间换上了漂亮的小裙子,背着书包走出来,“齐叔叔我们走吧。”
齐景焕“”
出门倒是挺积极
他们的目的地是鸠山。
时隔这么久,姜梨终于要实现自己刚来这个时空时的梦想
亲眼看见自己的遗体。
怎么想起来都怪怪的。正常成年人就算对自己的遗体好奇,也会下意识的抗拒这种事情,但姜梨年纪还小,脑洞又特别大,总爱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对于这件事,满心只有兴奋。
鸠山墓园很大,分了好几个区域。
姜梨有些小紧张,手心都出了汗,从走上鸠山开始,兴奋就被沉重压抑的气氛打了折,不太激动得起来。
这里埋葬着很多个,曾和她一样鲜活的人。
或许他们曾经也很可爱,很努力地生活着。但一朝天灾人祸骤然降临,便不分彼此地沉睡在了这里。
衣冠冢在靠近山顶的地方。
悼念的人已经很少了,走了很久都看不见几个人影。她紧紧地攥着齐景焕的衣角,生怕和他走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即将到达的时候,她却有些退缩了。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吧。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死亡是一件既新鲜又刻板的事情。这个概念很少在他们过往的人生里出现,所以他们充满了好奇。但同时周围的大人总是不厌其烦地教给他们死亡的含义,将其定义为小朋友们惯常最害怕的一些事物分离、永别、沉睡、再也不能相见。
而当这个词汇走近了她的生活,甚至她可能会亲身体验一次。
这种感觉,就变得生动而微妙。
仿佛和所有人失去联系的,就是自己。孤独躺在黑暗中的,也是自己。
姜梨突然觉得有些冷。
“怎么了”齐景焕压低声音耐心地问,“梨梨不想去了吗”
她迟疑地停住脚步,想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终归还是,很想面对一次。
齐景焕轻叹一口气,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但墓碑前并非空荡荡的,此刻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队伍,但唯有最中间的老者有着最强烈的存在感。仿佛只有他是在认真地凝望着这座墓地,沉痛地悼念着故去的人。
姜梨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听见声音,人群中的老者回头看了看。
浑浊的老眼在灰蒙蒙的天光中,渐渐变得惊愕、变得湛亮。口中有着一个呼之欲出,却又荒唐至极的名字。
而姜梨也愣了愣。
这个老爷爷和她爸爸长得好像。
难道是亲戚
可是这个年纪的她还从未见过父母以外的亲人,所以一时之间不能判断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老人比她更激动,双手颤抖,拄着拐杖颤巍巍迎上来,目光紧紧地落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无数遍,眼里像要有眼泪溢出
“你是,是我的重孙女吗”
姜梨
老人才醒悟过来自太唐突了,抹了抹眼泪,颤巍巍地道“我孙女叫姜梨,你认识她吗”
姜梨
齐景焕
她摇了摇头,老人正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望,就看见小姑娘嘴唇一张一合,说“我不是姜梨的女儿,我就是姜梨。”
姜健川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姜梨未婚先孕有了这么大一个宝宝呢等等啥
他再次瞪大了眼。
呼吸急促,险些喘不过气来,差点就要一头栽倒。
“事情就是这样的。”
齐景焕解释完,看见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古井无波一般。
他心中暗自赞叹,不愧是姜梨的爷爷,这个心里接受程度真不是一般的老人可比的
姜健川端起茶杯,想往嘴里送,手却抖了半天,茶水差不多全泼在地板上,。
“”
是他想多了,正常人一时之间都难以接受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前。
姜爷爷平静了半晌,才能好好呼吸。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是很命运多舛了。
年少的时候外出留学被退学,不得不肄业打工,后来下海经商赚了些钱,回到家乡发展,辛辛苦苦起起伏伏一辈子,终于成了一代富豪。
他年少肄业,对高校有很大的意见,觉得其中普遍虚伪,且争斗纷杂。儿子出生以后,也希望他不要太喜欢读书,最好有点商业天赋,跟他混商场,再不济就是做个只会吃喝嫖赌的二代子弟败家也好,左右他积累下的产业够正常人花几辈子的。
但是这个儿子他偏偏就叛逆,他不仅不喜欢经商还他妈非常热爱学习次次考年级第一被高校提前录取
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姜健川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无疑是心痛的,甚至觉得,这崽子是没前途了,自己是要趁着年富力强再生一个,还是催他早点生一个
父子俩吵吵闹闹无数次,直到后来姜父搬出了老宅,情况才和缓了些。
不过父子俩矛盾太深刻,几乎是从骨子里从三观上就长反了,都觉得日后也没有迁就对方的可能,于是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姜父毕业了,没有告知姜爷爷。
姜父拿奖了,没有告知姜爷爷。
姜父结婚了孩子都有了,还是没有告诉姜爷爷。
姜健川还是在姜梨十几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声不响的就有了个孙女。
老人家大为震惊,连夜准备了许多给小孙女的见面礼,想到半夜却觉得不对劲。儿子他结婚生子都没告诉自己,明显就不把他当家里人了,他为什么还要往上凑上赶着在儿子面前丢脸吗
于是老人家又恨恨地放下礼单,翻来覆去一整晚,再也没冲动地要去看孙女过。
直到,儿子因故牺牲。
夫妻两个,一个没活,死也死在一起。
姜健川怔怔在办公室里坐了良久,一抹脸才发现自己泪湿透了。
后来他得知,小孙女还活着。
想派人去找她,她却死活不同意回姜家和爷爷一起生活,非赌气要自己独立。
可她还是个小姑娘啊一个小姑娘要怎么自己过下去
姜健川茫然了很久,想到儿子从前对自己抗拒的态度,最终还是没有行使大家长的强势手段。
他一直默默地、远远地关注着姜梨这个小姑娘,争取在一出现什么问题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帮助。
但他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帮上忙。
他的孙女,他最后的一个亲人,也故于车祸,年纪很轻,才二十岁。
姜健川彼时正在医院做康复治疗。
当时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恢复了不知道多久,这个龙潭虎穴都敢闯的老人,才终于有胆子去看看孙女的墓碑。
辗转打听之后,得知她也如同儿子夫妻俩一样,去得突然,没有遗骨,都只立了座衣冠冢。姜健川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来这里追念这位从未见过面、只看过几张小时候的照片的孙女。
可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了个小姑娘,和孙女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也就是比照片上像素高点。
他一瞬间以为是孙女还魂了。
可青天白日的,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而小姑娘身旁也有个大活人,他恍惚好一阵才分辨出,这是个活的小女孩。
姜健川又觉得这是自己的重孙女。
虽然,看着年龄好像是尴尬了点毕竟孙女也才二十岁,这毕竟有些人就是年轻有为嘛,万一他孙女也是呢
没想到命运直接给他来了个大的。
这就是他孙女本人,如假包换,鲜活生动,来自十四年前。
姜健川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去医院躺一阵子了。
他平心静气了好半天,才和小姑娘对上了视线。
小姜梨原本正捧着茶杯喝茶,小脑袋垂着,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长得很像他,特别标致。脸蛋圆嘟嘟的,眼睛大大的,头发很多,浓密又乌黑,随他。还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哎哟,看起来别提多乖了。
姜健川茶也不想喝了,努力压着自己激动到变调的怪异嗓音,“你就是梨梨是吗”
小姑娘点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姑娘再次点点头,片刻又清脆道“爷爷。”
哎哟
姜健川感觉自己那一颗苍老病弱的心脏又重新焕发生机了,跳得特别快。
他这辈子,是有不少人认他为爸爸为爷爷,可被亲孙女喊爷爷,这还是第一次,怪新鲜的。
再说,别家哪有这么乖的姑娘呢
姜健川压抑几十年,无处发泄的父爱和爷爷爱,一并爆发了出来。
还这么小,就要独自负起重担,承受着拯救父母的重任,这么大的压力,他的小孙女怎么受得了呢
姜健川的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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