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山的手抖得更厉害,额头沁出冷汗。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双手捧起花名册来看。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映入眼帘,在明处的也罢了,在暗处的竟也按照等级排列出来。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周身。
怎么回事?难道蒋云初很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恰在此时,蒋云初道:“我没在府上安插眼线。”
心思被猜中,在平时也罢了,此刻的黄玉山只觉少年太邪性,几乎是跳起来的。吓懵了。他多希望,这只是白日里的一场噩梦。
蒋云初望着他,视线愈发锋利。
黄玉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求侯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蒋云初不接话。
黄玉山这才想起,对方已给自己指了一条路。看到了希望,他便冷静了一些,认真的回想听到的那一番话,再消化掉。
“侯爷容禀,小人绝非什么岛国的奸细,您料事如神,手眼通天,定然知晓我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那个紧张的习惯,是身份的缘故。商贾最是被人看不起,见谁都要矮半截。近二十年,我都是如履薄冰,又不能在人前失态,有意养成了这习惯。日后我改,一定改。”
澄清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要是好端端变成什么奸细,别说他了,九族都要被诛。
蒋云初不语。
黄玉山竭力转动脑筋,满眼哀求之色,再一次问及关乎太子的事:“侯爷的意思是,何家一直瞒着太子?”他想,这小祖宗要是再不搭理自己,就得磕头了。
“因何怀疑?”蒋云初问。
黄玉山边回想边道:“不能够啊……这几年,在何家别业,小人有幸见过太子妃三次。太子若是毫不知情,小人怎么拿得到他的名帖?这种事,不就得大家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么?根本不用把话摆到台面儿上。”
蒋云初凉凉一笑,“那么,你不妨去找太子求证。我可以为你引路。”
黄玉山把头摇得似拨浪鼓,片刻后,瘫软在地。
何家居然骗了他,堂堂荣国公何岱,一身正气的何岱、端庄贤淑的太子妃,竟然骗他……
蒋云初容他缓了片刻,道:“起来说话。”
黄玉山不想起,却不敢违背少年的命令,挣扎起身,躬身而立。
“我不会为难你。”蒋云初态度缓和三分,“定定神,一切如常地回家去,三日后,会有人拿着我的名帖找你,细说来日如何。”
黄玉山诺诺称是,行礼告退时,却被唤住:
“等等。”蒋云初唤伙计进门,“带黄东家去对面雅间,好生照看。”
伙计领命称是,笑着请黄玉山,“您随我来。”
黄玉山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对面雅间,喝了一盏静心安神的茶,头脑清醒下来:那小祖宗说了,不会为难他——想为难,今儿不就死这儿了么?
有转圜的余地。
接下来的三天,他老老实实等着就是。也不敢不老实,看这架势,他的一举一动,蒋云初都能及时得知。
他强迫自己用了些点心,慢慢镇定下来。
离开时的黄玉兴,与进茶楼时一样,步调从容,挂着和善可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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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兴刚离开,贺颜就走出里间,满脸钦佩,“真是开眼界了。”
蒋云初哈哈一乐,携了她的手,到桌前落座,“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嗯!”贺颜空闲的一手覆到他手背,再以双手握住他的手,明眸潋滟生辉,“防患于未然?”
“不能这么说,兴许我知道的,别人也已知道。”有些事他可以不与她说,但凡提起的,便不会敷衍,“这是一盘棋。”
就是说,他有对手,哪怕尚未知晓对手是谁。贺颜点头,又笑,“你一定把黄东家吓坏了。”
蒋云初就笑。他有自知之明,一些人会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像只无处不在的鬼,那就利用起来,比言语威胁管用。
贺颜歪了歪头,“你比以前爱笑了。”
“有主儿了,心里踏实了。”他说。
贺颜又歪了歪头,“真好意思说啊,明明是我死乞白赖讨来的结果。”
蒋云初心生亏欠,把她揽到怀里,将她小脑瓜安置到肩头,“你明知道的。”
“嗯?”知道什么?她一时间不能会意,想看他,后颈却被他扣着,动不得。
“明知道,是我更离不开你。”他语声更轻。
贺颜双臂缠上他肩颈,紧紧的,“不是,是你更在乎。”
“对,我更在乎。”他语声里有了笑意,“没事儿多想想,偷着乐去吧。”
贺颜笑出来,“你还别说,真值得我偷着乐一辈子。”
臂弯里的人柔柔软软,他闻着她清浅好闻的香气,起了遐思,但转念就打消,拍拍她的背,松开手臂,“出去转转。”
“不是要见两个人?”
“申时见第二个。”蒋云初携她起身。
贺颜说那就好,整了整衣服,又打量他一下,见没有不妥,才脚步轻快地出门去。
时近正午,蒋云初带贺颜去吃了地道的骨酥鱼。
“太好吃了。”贺颜眉眼间有着满足,“下次还来。”
“行啊。”
用过饭,两人走上街头,在多宝阁、纸笔铺子、玉石铺子间游转,因为她说要给先生添置些东西。
运气不错,多宝阁里有一方古砚,纸笔铺子里的狼毫也很好,另外,在玉石铺子里,蒋云初帮贺颜选了两块做扇坠儿的玉石。除去这些,他又给她和许书窈添置了一些墨和颜料。
东西一概让伙计送到蒋家的茶楼。
贺颜坚持自己付账亲手拿着的,是一块做印章的玉石,“要送人的。”
蒋云初也就随她。
往回返的时候,贺颜反复看着那块小石头,问蒋云初:“你也真觉得不错?”
他嗯了一声。
“要是做成印章送给你,你会不会忌讳这是来历不明的东西?”
蒋云初看她一眼,“不会。”
贺颜对他实在藏不住话,“就是要送给你的。”
蒋云初唇角上扬,“好。”
“这可不是生辰礼。你的生辰礼,我要偷偷准备,给你个惊喜。”
蒋云初莞尔,“那多好。”
回到茶楼,置办的东西已经先一步送到雅间,贺颜清点的时候,蒋云初出去了一趟,回来后问她:“想不想见阿洛?”
“阿洛哥哥在这儿?”贺颜眼含惊喜。
“就在隔壁。”蒋云初道,“去吧。”
贺颜麻利地归拢好手边的东西,往外走的时候,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给我挖坑,不让我听你跟何岱说什么。”
“算是吧。”蒋云初道,“与他少不得说起官场阴私,事情太大,过后我告诉你就行了。或者,你可以让阿洛傻等,他要补送你生辰礼。”
“那怎么成?”贺颜拿他没辙,“你悠着点儿,别又把人吓得什么似的,好歹是国公爷。”
“我有分寸。”
贺颜去见洛十三。
伙计进门来,把大包小包放到里间,备好茶点。
没多久,何岱来了。照常理,该是蒋云初到何府见他,都是一等爵位,但他已经是四十多岁,蒋云初是晚辈。
但他不能不走这一趟。蒋家的人送帖子的时候,说我家侯爷交代了一句话:国公爷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谁听了还能坐得住?
直觉告诉何岱,对方来意不善。
蒋云初见他进门,起身见礼,抬手请他在居中的四方桌前落座,自己则转到临窗的圆几旁落座。
何岱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
蒋云初神色漠然,抬了抬下巴,“看看。”
何岱经他示意,才发现面前有一本小册子,拿在手里,凝了蒋云初一眼,打开来看。
蒋云初眼中现出几许玩味。
何岱仪表堂堂,正气凛然,早先他对此人的印象是忠臣良将,这也是他今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原由。
何岱手里的东西,足够他死八回,但他仔细地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合上册子,放到一边,他望向蒋云初:“看完了。有何指教?”
蒋云初道,“作何打算?”
“这话该我问你。”何岱瞥过花名册,“依你看,我该如何自处?”
蒋云初目光冷如霜雪,缓缓道:“你该死。”
何岱哼笑,不接话,端起茶来细品。他对这少年,一直暗中关注着,知晓他不少事,例如性情、才情,连他光顾赌场的事都清楚,一度担心他走上歪路,万幸,他很克制,课业丝毫没受影响。
哪成想,这小子也暗中关注着自己,用的是要他命的方式。
不是惜字如金的性子么?他也惜字如金一回。
蒋云初却不让他如愿,也沉默下去,但没喝茶,只用寒凉的视线锁住他。
饶是何岱经历过烽火狼烟、浴血沙场,时间久了,也被看的心浮气躁起来。他将茶盏重重地放下,“你就给个准话吧,想怎样?去刑部或监察院检举,还是到皇上面前指证我?”
蒋云初道:“为何?”
“你指什么?”
“海运,行贿受贿。”那一份花名册,是何岱近五年来行贿受贿的明细。
何岱身形一震,万没想到,他连海运的事情都知道了。
蒋云初认真地道:“怎样的缘故,让一代英雄人物,变成了为人不齿的货色?”
何岱怒了,眼中有了杀气。
蒋云初稳稳对上他视线,眼含轻蔑,“瞧不起你。”
那态度,让何岱屈辱愤怒至极,他霍然起身,想冲上去,一把掐死这嘴巴毒辣的混小子,然而举步之际泄了气,缓缓地坐回去。
他转眼望着墙上悬挂的水墨画,“人这一辈子,有些事一定要做,不然死不瞑目。不然,我活得清白又有什么用?”
蒋云初的言辞仍是不饶人:“不清白,等于下作?”他必须弄清楚,怎样的隐情,能让何岱抛下拼死赚得的美名,与贪赃枉法之辈为伍。
何岱的手握成拳,关节声声作响,怒道:“清白有什么用?清白的人早死了!”他看住蒋云初,“混小子,你给我好好儿说话!我跟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他若在,也不会反对我今时今日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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