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爱去收破烂去了。
伸伸瞪着个板儿车, 西爱就坐在后面, 戴着个破帽子, 上面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俩人找半天,找了这么一个好活计, 每日里上蹿下跳的。
晒得脸红扑扑的, 回家用水洗都觉得疼。
她为什么去收破烂啊
因为倒腾赚的钱多。
可千万别小瞧了这行当。
现如今人人抢着当工人,去参军当兵, 捡破烂的都要人笑呢, 可是西爱琢磨着,这玩意儿有利可图。
去废品站转一圈,做的也是无本的买卖。
便只拿着大喇叭吆喝就是了,找个树荫底下靠着, 看东西不问来路,只定价格。
乱世不久, 这有来路的东西也少,传承有序那指的是承平已久。
赶巧儿小孙挑着筐子回来, 路上遇到西爱,巴拉出雪糕来,“西爱, 你吃。”
西爱看一眼,桑叶里面包着的,化了一半了,“我不吃。”
“你拿回去给你妹妹吃吧。”
就呕死了, 对特务的女儿这么好干什么呢。
西爱就不喜欢小孙的妹妹,一眼都不想看。
你不是给你妹妹买的吗,拿回去给她吃好了。
小孙憨憨的笑,“赶明儿早上,我去给你送菜吃去,今儿的菜熟的少,妈说今天浇了水养一养,明儿早上才好吃呢。”
他家里现如今就是种菜,专门给鱼店的老板娘收呢,她那儿给的价格公道,每次都是现钱,真真正正的成了及时雨,家里孙大妞现如今庄稼不丰收,就指望着种菜了。
次日一早儿,小孙果真来了,他已经是黑瘦的了,家里只他这么一个劳力,半大小子的,每日里卖菜都是他走山路来城里卖的,不舍得车票坐公交车,下午半晌的时候才回家,到家里才吃一口热的。
新鲜水灵的生菜,嫩的掐出来水,比一般的菜也鲜嫩的多,是他特意掐下来的。
王红叶看了,这菜还嫩着呢,太嫩了,小声跟小孙说,“往后啊,再不许这么嫩就掐了的,让它长才好呢。”
“西爱就吃嫩一点的。”
小孙就记得了,西爱不吃菜,但是嫩生菜叶子,偶尔会蘸酱吃。
所以每每都是嫩着的时候掐下来的。
吃起来格外的肥美爽口。
咕咚咕咚喝了水,便挑着担要走,“要去鱼店送菜呢,晚了不行,我走了红叶婶儿。”
“等等,这个拿着,别嫌弃,这是西爱小时候的衣服,都新鲜着呢,她穿衣服爱惜,我都洗干净了,撕碎了做鞋子可惜了,拿回家去给你妹妹穿。”
“当心点儿,别给她看到了,不然又要闹腾。”
王红叶是偷偷的给的,回回都是偷着给的,不然西爱看到了,就要说扔了也不给特务的女儿,她恨着呢。
这时候天色还朦胧的黑,日头都在地平线下面呢,微微见了一点晨曦的亮,小孙擦擦头上的汗,听到客厅里面沉闷的钟报时,四点钟了。
悠悠然的扁担晃晃的走,从小巷子里面穿出来,想那一院子的蔷薇儿花,满院子的香,又是一年蔷薇花开了。
他记得小时候,花开的时候,西爱便总是拿着剪刀坐在那里,背着人剪下来,就那样拿在手里看,一看就是半天。
身后,西爱缓缓的阖上窗户,跪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王红叶掀开帘子进来,看她醒过来了吓了一跳,“怎么醒了”
怕她看到给小孙衣服了。
西爱缓缓地闭上眼睛,“以后你要给,便大大方方的给吧。”
说完,一下子躺平了,闭上眼睛。
一会儿,传来闷闷的笑声,床边微微一热,王红叶伸着手,把西爱脸上的头发轻轻的归拢到一边,略带粗糙的,像是鲁迅写的一样的,红活圆实的手。
她养大的孩子,差不了的。
王红叶出去早厨房揉着面团儿,今儿孩子们都来家,早上吃面,用西红柿鸡蛋做卤子。
西爱轻轻的看一眼桌面儿,把自己碗里面的西红柿挑出来,扔到王红叶的碗里面,她吃西红柿鸡蛋面,但是确实不吃西红柿,就吃那一点儿的汤汁而已,生吃也可以,就是不吃熟的。
你无论是做汤,还是炒吃,一概不碰。
王红叶想要她吃,但是看她装死,小声跟自己逼逼,“你不吃我就说你前儿差点饿死。”
把你吃野菜汤的事儿给你说出去,要你挨骂。
就这么威胁的。
王红叶就大口吃面,把上面的西红柿一搅拌,放在面下面去了,低着头,眼眶子热热的。
人家都说她对着孩子这么好,图什么呢
你说图什么呢
不就是图这样的时候,就是西爱不吃的捡给她吃的,她也觉得好。
宁宇森已经吃第三碗了,看了看盆里面,没好意思再吃第四碗,坐在那里,个子高高的,人却是清瘦。
西爱见过他爸爸的照片,很像。
真的是父子。
“再吃,管够。”
王红叶站起来给他碗里面添,被宁宇森一把压住了,“不吃了,不吃了,我要敞开了吃,这一盆都是我的了,可不能这样的,不然西爱就饿死了。”
张德顺笑,“哪里就能饿死了,学校里面吃不饱也就算了,家里总得吃顿饱的,老大家的,不拒厨房里面还有什么,拿来吃。”
说着把自己碗里面的面,给一筷子挑起来,放宁宇森碗里面,“你们是未来,得吃饱了才行呢,有力气就好好折腾,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
一碗面,他吃不吃的,说实话,不在乎了。
这个年纪,吃窝头也是过,吃面条也是过,吃什么都好。
声音洪亮的穿过堂屋,惊落一地的粉色蔷薇。
宁宇森傻傻的笑,笑完了,拿出来一份申请书,站起来,那么高大的孩子,突然低下了头,“爷爷,我要去招工了,政审已经过了。”
宋慧萍手忙拿起来旁边的老花镜,看着那一张报名表,单薄的像是雪花片一样的,满脸的诧异,“你不好好上学,等着考大学,招工去做什么”
“家里的钱都是够用的,你不用为这样的事情担心,你跟叶叶上大学的钱,生活费,都留出来的。”王红叶端着一盘子的窝头进来,都是昨儿做好的。
一听就急了,她不认识几个字儿,但是盼着孩子好,家里就是吃窝头,吃糠咽菜的,但是上学的钱,一分钱都没给孩子动过的。
至于烈士遗属的钱,那时候也没有几个补贴,国家穷的砸锅卖铁的,也没有人去问国家要过补偿。
所以她省吃俭用的,图什么啊
就是要几个孩子好。
宁宇森抬头,对着她笑,他脾气特别活跃,情感也特别丰富的那种孩子,小时候就知道追人家女孩子,跟女同学的关系也特别好,是一个有点多愁善感但是积极向上的孩子。
眼神里面带着一点光,阳光出来打在肩头,瘦削里面带着平整,他长大了,十六岁了,年轻力壮的时候呢,“我要去建设祖国,知识在哪里都可以学。”
他往门口走几步,外面已经有扫盲班的老师来了,都是自愿的,今天星期天,各地都在组织扫盲班,为了我们的繁荣昌盛,从早到晚。
“在京郊,田间地头上,农民们在学习,一边劳作一边学习,学的字儿写在身上,晚上的时候回家再学一遍,在秦罗锅的小酒馆里面,每晚大家也是一边喝酒一遍学习,黑板上写的都是拼音,在偏远山区里,有人跋山涉水的去,在黄土地上写字儿。”
西爱撑着下巴,看着立在门口的宁宇森,突然想起来那一年,小孙走的那一年,她每日在房顶上看着这个院子,宁宇森有时候爬上去,陪着她一起看,会说一些不连贯的话。
“只要我们努力,只要我们愿意学,咱们国家这么大,哪哪儿都是我们学习的地方,哪里都是知识,都是我们的教室,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学问。”
张平看着他带着一点儿胡子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脸,那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点儿光,突然侧目。
当年宁宇森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时候在战场上,没日没夜的轰炸,他爸爸就指着天,躺在壕沟里面,笑着跟大家说,“看,像不像烟花。”
那时候的他,像极了烟火。
这一瞬间的他,也像极了烟火。
“好”
“好”
“说的好”
连声道好,张德顺缓缓地撑着拐杖走过去,“我们有你这样的孩子,何愁不能赶超英美呢,何愁,没有明天呢。”
“要去哪里”
“不知道,去了才知道。”
“去多久。”
“什么时候干完了,什么时候回来。”宁宇森笑的牙白,政审很严格,他是烈士子女,家庭成分又好,所以一下子就过了,去很多人。
一家子人便热起来了,只有西爱缓缓的,挑起来一筷字面,三两根,放进嘴里面去,说实话,她不觉得好,一点儿也不好。
年纪轻轻的,坐办公室不好吗
当知识分子不好吗
只用动脑子嘴巴就可以了,去建设祖国,她没觉悟。
张建国看她表情,心里面一咯噔。
回家这些日子,他真的觉得,西爱这孩子,有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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