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光兜头笼罩,黄梅如坐在椅子上,阖着的眼睛微微震颤,寒夜凄冷,一阵恍惚。
那一年,南京保卫战失利,国都一夜沦陷,15万守备军败退逃亡,南京弃守。
狂轰滥炸,打破战争伦理底线,直接把弹药扔向平民,无差别攻击,她跟家人匆匆跑到华侨招待所避难,反被日军包围驱逐至中山码头。
后来……
门哗啦打开,她抱着胳膊,掀起来眼皮子看了一眼,看着人坐下问询。
第十天了,她已经被扣押了十天了,每天都是照例的问询跟洗脑,看着桌子上的资料,她眼皮子一跳。
这是她藏在箱子夹层里面的资料,被找出来了,心直直的往下坠落,坠落在一片的汪洋之中,起起伏伏难平息。
对面的人点了点这些资料,觉得中国人,很多时候很难理解。
黄梅如再也不肯开口,她这个人活的跟箭头一样的,心就是箭射出的方向,一路奔着中国去的。心在哪儿,整个人就在哪儿。
你看她柔弱中带孤傲,细致眉眼里掩憔悴,却不想恰是刚刚的女子,不负初心不负情,牢牢的把自己扎进一片黄土地里面去,只管着埋头苦干,再不肯抬眼。
黄梅如没什么要说的,你要耗着,我便耗着,我再不肯与你虚与委蛇,再不肯与你一般低三下四,你总以为我们国人似刍狗,任你使唤差遣,自尊也无一点。
她今天,恰恰就给中国的科学家立起来牌面,宁死不屈,手在桌子底下摸着肚子,缓缓的打圈,等人走后,却突然红了眼。
蜷缩在床上,窗外弯勾月似刀,割人的心,她的肚子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怕,却也不怕。
怕孩子出事,但是又庆幸她还没有出生,不必遭受人世间种种苦难。
可是她又盼着这孩子出生,庆幸她出生在这样好的一个年代里面,从今以后,祖国都是如火如荼奋斗的跃进。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从1937年开始,从日本人进南京城的那一天起,她就总是做梦,梦见山海一样的人从华侨招待所被赶到中山码头,码头下是滚滚流逝的长江水。
机枪一阵一阵雷鸣一般的,人就跟下饺子一样的入了长江,身上的枪口跟血洞子一样,汩汩的往外冒,长江水染了色,猩红的一片。
她爹妈护在前头,她三位哥哥立在她跟前,一个个的倒下来,最后小哥扭头抱着她,一跃入了长江。
“梅如——你游,从水底下使劲游,到对岸去。”
她使劲游,使劲游,脚上豆沙色的绣鞋上还带着妈秀的鸾尾花,小哥推着她的脚后跟,要她到对岸去。
后面机枪扫射水面,日本人怕人不死,水里面也要喂子弹,小哥张开手,后面的子弹把他后背打成了窟窿。
人跟海绵一样的,有了孔,遇了水,便沉了。
她是从漂着的死人身子底下游过去的,这长江水里面,有三天前天宝塔桥屠杀的30000同胞,有两天前中山北路防空壕枪杀的2000同胞,还有慈幼院千余名孩童,日本人为了毁尸灭迹,全部投了长江水。
在百里之外,还有被焚烧草鞋峡的50000余同胞,被捆了钢丝,浇上了煤油焚烧着。
黄梅如死死的咬着唇,不肯出一声哭腔,怎能忘、怎能忘啊?
怎能忘多少国土被无情轰炸、多少中华儿女被无辜杀戮,多少国宝被疯狂抢掠啊。
怎能忘,怎敢忘。
他们要我们成奴,要诛心,我偏不。
“你知道吗?你是共和国的孩子,坚强是祖国赋予你一生的至高无上的品质。”
她对着肚子里面的孩子缓声说道,给孩子听听,给自己听听,给所有现在在挣扎的努力的人都听听。
华夏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大音希声。
她就扛着,死死的扛着。
直到张建国来,对面的人耸耸肩,觉得你扛着没有意义的,你的丈夫已经投降了,已经屈服了。
拍拍张建国的肩膀,意思是好好谈谈,让黄梅如识趣点,回实验室继续做事,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张建国瑟缩了一下,带着一点讨好的点点头。
人出去,他坐在那里,缓缓的拿起来桌子上的茶杯,放在左手边,这个房间有监测点,外面的人一定在看着,在听着。
茶杯挡着左手,他视线低垂着,只看着自己的左手,看出来花儿一样的,黄梅如一肚子的问,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他的左手。
只见他左手食指微不可动的快速触碰桌面,两个节拍,黄美如一愣。
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看出来一点什么,却听他有也不抬的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依然在快速的重复这两个节拍,嘴上却开口,“梅如,你怀孕了,我们为了孩子,也要留在美国了,回国并不是最好的决定。”
“留下来,对你的科学生涯也大有裨益,国内研究历史等于空白,留下来了,你就可以更好的发展。”
他突然抬眼,与她对视,一字一顿的,“到时候,可以去英国讲学,可以去东欧讲学,可以一路向北。”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怕她会错意,怕她想不开,怕她不明白。
食指两个节奏,第一节敲两下,第二节敲三下,意思是两面三刀,要她与美国人虚与委蛇,上坟烧报纸,先糊弄着牛鬼蛇神好脱身。
只要出去了,去实验室,就能争取跟导师一起去英国讲学,去东欧,一路向北,就能到苏联,然后南下回国,美国人死死的看着,他们不能从美国走,但是他们可以从英国走,从东欧逃跑。
黄梅如垂着眼眸,只说一句,“你走吧。”
张建国应该走,演戏到这里就可以了,多了少了要外面的人起疑心,可是他站起来,椅子刺啦摩擦地面,看到了她的肚子,也看见她蜡黄的脸,没忍住,“你要好啊。”
你好好的,孩子好好的。
孩子两个月了,怎么就没长呢?
眼里酸涩的疼,使劲眨了眨,等出门口的时候已然看不出一点儿来,墙外有翻译有警察,一点不忌讳的监视着,“她应该会考虑的,我跟我太太感情非常好,她非常听我的话,希望你们能妥善开导。”
讲完人就走了,他服软了,出来了。
之后,黄梅如态度软化,似乎也被打动了,美国人许诺诱人,只要留下来搞科研,洋房一套,工作薪酬都是业界最高的,待遇从优。
再加上黄梅如孕吐,人也见虚弱,黄梅如便彻底服软了。
出来后,兢兢业业出入实验室,一宿一宿的做实验,记录各种数据信息,还有各种实验室仪器草图,似乎是真的为美国人卖了命。
晚上回家,她脱下来鞋子,坐在一边,张建国把她的鞋跟拿下来,叩开,取出来里面的纸条。
“这个一定不能丢,我们要带回去。”黄梅如眼睛酸涩的疼,下意识要揉眼睛,却看自己十个指尖都是烟熏的黄。
扯了扯嘴角,张建国也沉默着看着她,站起来,抹了一把脸,匆匆把纸条上的数据抄写下来,他跟黄梅如独创了一套代码,专门用来记录数据,即使被人发现了,也没有直接证据说明。
黄梅如每日里泡在实验室里面,接触各种化学品,做实验产生各种有害物质与挥发性物质,防护体系与实验环境根本不能配套,对孕妇根本没有一点好处。
可是她得做,顾不上孩子了,她时间太紧张了,她争取到了陪导师去英国讲学的机会,在此之前,她要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她的实验数据还有一些东西,回国后,都是有大用的。
她现在多干一点,回国后就能节省几十倍的人力物力,就能缩短我们跟欧美之间的一点差距。
你讲她不是一个好妈妈,她沉默。
站在流水前,她一遍一遍的洗手,手指泛黄又带着永远洗不掉的味道,因为长时间腐蚀,所以一层层的起皮蜕皮,你看她的手,你知道,她是个好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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