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最可爱的人

    因为是前锋部队, 所以后面的救援跟不上。

    你如果看到过,就会知道,其实一些人不是死在弹药之下, 而是因为没有及时救助, 部队带不走,也救不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去,然后就地掩埋。

    匆匆的, 只能撕下来你的胸牌, 带回去成为烈士名册上一个个字符。

    “能给我拍个照吗”

    “可以。”

    伸伸举着相机,转过身来,拍下来一张,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待人总是这样,极为平和亲近,在外面经常喊人哥。

    “吴建国。”

    吴建国, 18岁, 接受收复148号高地战斗任务, 主攻排, 完成突击。

    灰头土脸的样子, 炮火中沐浴的灰尘加持在他的脸上, 看不出年龄的轮廓。

    黎明时刻, 攻占越军1道, 2道战壕,在攻占4道的时候, 头部呗子弹擦伤, 伤口十多厘米, 当即昏迷,现在刚刚清醒。

    他看着伸伸,“你是记者。”

    “是,我都可以记下来,只要你说。”

    伸伸眼眶干巴巴的,没有眼泪。

    太多了,这两天的时间,他来的时候,战争已经打一半了。

    “你记好。”

    “好。”

    伸伸拿着本子站在那里刷刷的写着,“蒋金柱,江苏丹阳蒋家村,入战壕时给越军打没了胳膊,最后手榴弹撂倒了5个越军。”

    伸伸低着头速记,写的很快,很模糊,他有自己的方法。

    然后耳朵边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他觉得应该记下来,这些战役中的人跟事情,他们的血泪,能记下来多少就是多少,尽力而为。

    写完没听到他继续说,“然后呢”

    伸伸抬头问,负伤情况下撂倒五个越军,然后呢,这个人还做了什么呢

    然后呢

    当他看到担架上人那样的眼神的时候,他的心就沉下去了。

    带着一点麻木的,释然的,又平静的样子,像是在春天来临的最后一个冬日,一点积雪自然而凉薄的消融。

    他张开嘴,要说什么,然后快速的合起来,咬紧了牙关。

    眼眶湿润的,大概是春天的春雨。

    这个记录,没有然后了。

    蒋金柱拿着手榴弹,爬到敌人的战壕里面去,牺牲。

    “陶文东,我们班长,进攻时候堵住了重机枪。”

    伸伸的手都在抖,他知道这个人,他来的时候,这个人刚给抬下来,说是浑身打穿了,堵着敌人的重机枪,才24岁,据说他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7米长的血道,他为后面的部队开辟了前进通道。

    “林小杰,苗族马关人,副班长,他拿着爆破筒,插进了敌人碉堡的扫射孔。”

    遇到火力狙击的时候,他拿着爆破筒绕到地堡的一侧,拉着插进去的,敌人往外面推,他自己就用身体堵住了,最后地堡炸毁了,人也没有了。

    外面又是一阵进攻,就在前方,炮在打,地在动。

    简易的帐篷东摇西晃,伸伸就趴在他身边跪在那里,本子在担架的那根棍子上支撑着。

    他耳朵贴在他的嘴巴那里,声音听不清,太吵了炮火声。

    “还有小雷,他最想入党了,所以每次都抢着去,腿断了也不走,为了掩护我们,爬着去了敌营指挥部,他拿着”

    声音越来越小,伸伸的手都在抖,他自己写的什么也看不清,他一直在写。

    他写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每一笔一划,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然后是停顿,然后是耳朵边的轰鸣,然后他再也听不见耳边的声音了,抬眼看,人眼睛还睁着呢,对着帐篷开口的方向,旁边是一把刀。

    伸伸张大嘴巴,要哭只能咽下去,最后只能张着嘴,把所有的情绪都伴随着战火咽下去,咽下去埋藏在最深沉的角落里。

    最后只有一行字吴建国,云南边防某部二连战士,1976年3月入伍,1979年2月23号牺牲,原籍四川云阳,率先攻占战壕时被流弹打伤,18岁。

    伸伸记得西爱以前在东北的时候,对大姐对门的小四川很好,她说四川男儿国难打仗的时候,没有一个是孬种。

    何止啊。

    打仗你要指望上海人,是指望不上的。

    都说川蜀男儿窝囊,一辈子在山沟沟里面,可是打仗来光脚不怕穿鞋的。

    都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可是国难时候,多少四川男儿只能魂归故土。

    又是夜幕降临。

    已经打两天了,上面下死命令,明天必须拿下来,必须拿下。

    军令如山。

    他也想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没有几个人是完整的了,都是带着伤的,甚至一口热汤饭都来不及吃。

    “军令如山,我们军人上了战场就是一杆枪,指哪儿打哪儿。”

    “我还能做什么吗”

    “不用。”

    “我给大家拍个合照吧。”

    地上的人都在休息,很安静,很安静,听到拍照,很多人其实都没拍过照片。

    “晚上能看清吗”

    有人问。

    “能看清,就是等我洗把脸去。”

    “我也去洗把脸。”

    “那照片到最后能洗出来吗”

    “都别急,今晚不能动,好好休整,明天早上五点进攻,咱们四点半拍照,大家伙洗把脸,干干净净的。”

    “那敢情好,不然姑娘们都不认识俊小伙子。”

    伸伸就抱着相机,坐在门口那里看着。

    他想守着一会儿。

    有人在站岗,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听说,你是来找你老婆的。”

    “嗯。”

    “瞎搞,这样子哪里能找得到,年轻人就是胡来。”

    看伸伸脑子就坑坑洼洼的,站岗的人是老连长,侥幸还活着,在这片烧焦的土地上。

    这里原本没有人来的,结果有个傻帽儿青年扛着相机来了,说是来写报道的。

    没有人顾得上这个傻帽儿青年。

    更何况他是来找老婆的。

    老连长想卷烟,没有烟叶子,最后只能揪着地上的草叶子,半天咂摸不出来一口。

    “不是胡来。”

    “怎么不是胡来的,你打枪也不会,明天我们任务完成了,战争就快结束了,到时候你再去找不行,在人家地盘上,找个人大海捞针一样的,一点线索也没有。”

    “有线索。”

    “什么线索”

    伸伸自己看了看天,还是没有星星,“我知道,她肯定往北走。”

    “兴许躲着呢,又兴许下飞机就给当间谍处理了,不动最好。”

    “不会的。”

    伸伸那么笃定,说的老连长多看他一眼,你说不会就不会,你说她往北走就会往北走,这里已经是最接近南边的地方了,是火线,嗤笑一声,感情怪好的。

    “那兴许,明天她就找到火线来了,你得让她命大一点,不然流弹能给她打成窟窿眼。”

    “不会的。”

    伸伸还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态,不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想过最坏的结局,就是人不在了,但是他没有那种感觉,如果西爱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感觉。

    因为,他对她的感觉,大概就是像是天空对星星一般的,在的时候那么闪,那么亮,那么的璀璨多人,那么的引人注意。

    如果不在的话,那依旧是很深很沉的很不能对人言的,所有仰望着都看不清楚的那种感情,就像是现在,此时此刻,那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

    安静而深沉。

    就那样静静的等待着,深沉着。

    这是他的爱人。

    如果能遇见,我不后悔走这一遭,受这样的罪。

    如果不能再遇见,我亦不后悔,我的人生在这里遇见了其他的意义。

    他不后悔来这里。

    如果你很绝望,如果你现在感觉失去了所有,失去了一辈子最值得的人,从而觉得绝望,觉得麻木。

    也不要悲哀,也不要消极,你要继续走,一个人也要缓慢的走过这以后将会是漫长的一生,即使你找不到现在人生的意义。

    他找不到张西爱,他想,以后自己应该也会活的很好,像是其他人一样好,只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张西爱了。

    就像是,你抬头看星空的时候,再看不见漫天的星光。

    黑夜里面,一人独行,踽踽行路,一切静默。

    凌晨两点,越军突袭。

    老连长手里的烟头吸了一晚上,一堆的纸头儿,“第一纵队,上”

    “第二队”

    歇斯底里的喊。

    旁边的人落雨一般的过,伸伸一下子就站在了最后面,他拿着相机,想拍,可是又放下来。

    他才突然觉得,也许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手里面拿着的应该是一把枪,一颗手榴弹,而不是相机,不是手里的钢笔。

    终究是,所有人没有等到凌晨进攻的消息,越军夜袭,所有人已经是七零八落,谁也记不得要拍的那一张合影。

    终归是,再也没有一张合影了。

    又抵抗住了越军的一波进攻,这是疯狂的反扑。

    消灭一二七,活捉张万年。

    这是越军的口号,越战总指挥张万年将军,早年曾经到越南学习抗美战争经验,累积经验深厚,127师长,战术非凡。

    老连长笑的鬼一样的,自己撕扯了纱布把腿给包扎,“还想活捉张万年,美的他们,有老子在这里顶着,谁也不能反攻回去,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对儿。”

    伤口刺刺的冒血,他咬着牙,活像是敌人在面前,那股子劲儿啊,真的是劲儿。

    “各队报数”

    自己还能撑着棍子站起来,各队报数。

    当将军的,从来不怕伤亡。

    但是当将军的,每每总是无端落泪。

    “今天要是拿不下来,老子头扭下来给这帮孙子当板凳。”

    老连长咬着牙,今天必须拿下来。

    “伤亡惨重,要怎么拿下来。”

    “拼命。”看了伸伸一眼,毛头小子,“你记得机灵点躲着远一点,别给越军倒贴人,到时候谁都顾不上你。”

    看着伸伸,就跟看学生伢子一样,往后站,站的远远儿的,等打赢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去。

    “能不能休息一下,能不能好好休息一下,太累了,战士们都太累了。”

    结果老连长一挥手,拍着桌子指着伸伸的鼻子就骂,“你懂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打不下来,今晚我们就得给这帮狗日的端了。”

    他伸着手指点着伸伸,一字一顿的,“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想着休息,等着当俘虏。”

    今天他不打下来,今晚越军就还会偷袭,就还会干。

    敌军人多我们少,耗不起。

    所以得打。

    不仅打,还得赢。

    前线要是输了,你要后方怎么办

    打这么久了,才打到这里,付出了多少

    你说退就能退的

    你退了,你怎么对得起攻占每一厘米付出生命的战士们呢

    拖着身体地上的血痕都几米长啊,都要往前爬进攻啊,你怎么有资格说退,说不要了呢

    伸伸眼眶涩的发疼,脸紧绷绷的,他在纸上缓缓的写下来,“我们的疆土,每一厘米,每一公分,只有战士才有资格分割。”

    分疆裂土的事情,侵犯我国土的事情,谁说了都不算,战士才有资格。

    他们在这里要进攻,要抢占高地,然后切断四号公路,阻击敌人三三八师西援,给后方创造最好的时机。

    西爱走很久,很久,但是她回头,才发现走一点,脚步很沉重。

    虎子看着那两个箱子,“姐,我们还带着吗”

    “你说呢”

    “带着,我活着就带着。”

    “对,一定要带回去。”

    西爱说话都费劲,没有东西吃,没有水,这边的生水不能喝,因为多沼泽瘴气,会死人。

    她看了看太阳,刚刚升起的样子,逐渐灿烂,多日难得的晴天。

    “你听到了,炮火刚刚很密集,证明进攻很激烈,这就说明战事胶着持久。”

    “所以,对决的时候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西爱脸色很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身体根本就不行,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就算是那股子劲儿还在,但是体力也是上限了。

    “虎子。”

    “唉,姐”虎子小声应着,他看出来了,西爱不太好了。

    西爱把自己手上的钻石摘下来,自己喜欢买的,很大一颗,七十五分钻,“就这个值钱了,你给姓刘的,他说以后有钱了,日子好过了,给买个一克拉的。”

    “姐”

    “我喜欢群镶钻,很闪很亮,这一款就是,要他记得买群镶钻。”

    太阳出来了,很亮,亮的人无处遁藏,“还有,告诉他,以后不能给别人买了。”

    老婆死了,即使情深也会有再婚,她理解,但是她没戴上的钻石,别人也还是不要戴了吧。

    虎子提着一个箱子走了。

    他口袋里面装着那个戒指,很闪,很亮,群镶钻。

    他向炮火前行,西爱教他了,在中午的时候,顺着太阳的方向爬过眼前的山,然后一直向北走,向北走。

    “你记住了,今天一定会有进攻的,他们都耗不住的,你要在进攻结束前到,不然越军撤退,我们会死,我们的人撤退,我们还是死。”

    虎子慢慢的跑起来,跑起来,跑很远,然后看那颗大树下面,西爱靠着树干,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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