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在外面蹭着自己的脚, 怪冷的, 探头探脑的看着里面,看一眼自己虚一声,他少有挨打的时候, 所以每每看着西爱挨打,都觉得身同感受一般的。
想着想着, 突然想到了安会计,想起来他要自己在家里门口等着来拿山里红跟山药豆,越想便越着急, 自己跑到屋子里面去, 西爱鞋子本来就大, 这会儿已经跑的掉了鞋子了。
他自己闷不吭声的捡起来鞋子,穿上想说一声, 可是看西爱哭得号丧一样的, 披头散发跟个小疯子一般的,舔了舔嘴角,人便跑了。
他得回大院里面去。
一路跑回去, 到了门口, 看着没有人,自己便进屋子里面去了, 想着喝一口水。
孙大妞还没有回来,他自己看一眼院子,安静的很,上班的还没有回来, 还有人跟着去了医院。
透过雕花窗户的油纸,一层一层的,他好像看里面有影子晃动。
忙走几步,推开门,满眼的欣喜期待,“爸爸”
“你回来”来了。
却满眼的错愕。
小孙觉得那一瞬间像是什么呢
像是世界不存在了。
他先是看见一双脚,脚上带着雪水泥巴,带着一些新染的爆竹褪色的红色,带着一些泛黄折旧腐烂的过往。
然后看见晃动的腿,在炕桌前,对着雕花的窗户油纸,然后低垂着的头,对着一层层打磨好的地砖,头顶是曾经富贵的雕梁画栋。
那描金的顶棚,依然带着半开的云卷云舒,慢慢的脱落,慢慢的掉色,慢慢的消失在人的眼前。
就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安会计,悬梁自杀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人去菜场里面追他,被他跑了。
谁也没想到,他跑回家里面来了。
都以为他躲起来了,或者跑回自己的大本营里面了。
谁能想到,一个特务,一个丧心病狂对着孩子下手的敌特,竟然还恋着这个院子,恋着孙寡妇的这小小的一间半的房子。
深蓝色碎花布铺陈,上面一张小小炕桌,带着柳叶儿纹路,上面一只小小的篮子,盖着一层染了泥水的白布。
里面,是已经化了的山里红。
一串一串儿的,把旁边泥色的山药豆染红。
也染红了小孙的眼睛。
他那么圆圆胖胖的身子,仰着脸,就看着冷风携带者雪花,卷起安会计的裤脚,推动他的腿在房梁下晃动。
怨,一生不公。
叹,再无从头。
小孙恍然倒地,眼前就只有那来回晃动的腿。
西爱抽抽搭搭的回来,自己小心眼,怪罪小孙走的快,也不知道挡一挡,瞧着宋慧萍没空甩她。
便气势汹汹的到小孙家里来,却看门留了缝儿在那里,自己叉着腰,生气的喊一声,“孙胖子”
“你给我出来”
“这事儿跟你没完了。”
抬脚迈入,忽然一下子捂着自己的眼。
那一瞬间,她只恨不得自己眼瞎了。
张开五指眼睛从缝隙里看路跑回家,哭天喊地的,“吓死了吓死了。”
“死人了,死人了啊。”
她是真害怕那一幕,自己哭得肝肠寸断的,好像是被打断了几根鸡毛掸子,人崩溃了。
宋慧萍拧着她的耳朵,“你会不会说话了,咒谁呢”
西爱你说冤枉不冤枉,平时坏事做尽了,这会儿说话都说不清楚,“是小孙,小孙”
宋慧萍年纪大了,这心啊,受不了。
院子里的人被西爱那一嗓子喊出来,有人抱着小孙喂糖水。
西爱自己红鼻子红眼睛的,站在院子里。
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有人带着枪来了,看着安会计给抬走,看着孙寡妇回来了,看着她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哭得像是窦娥一样的,一声十八转。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错了。
孙寡妇的切面店依然开着,肚子里面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始终没有开口过,小孙醒过来了,像是给以前一样,只是再也不曾站在门口的石狮子门前,翘首看着巷子等着爸爸下班回来,等着有人摸摸他的头,从怀里拿出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三块蜜三刀,或者一包猪耳朵。
安会计在的时候,是他最快乐的日子,比西爱在一起玩,还要快乐。
他慢慢的懂了,突然长大了一点,他知道西爱跟伸伸在一起,做的是什么事情,知道安会计是什么人,也知道了,最后安会计到底做了什么。
为此牵连出来一批敌特,有人敲锣打鼓送锦旗来院子里面,伸伸戴着大红花,站在人群中喧闹很久,始终没有看到西爱出来。
如果是平时,西爱一定会出来的,她喜欢看热闹,喜欢出风头,喜欢展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自己。
大院儿的孩子依然热闹,可是少了小孙跟西爱。
再也看不见两个孩子,趴在花台前,小孙被她指使的团团转。
宁宇森找一圈,没看见西爱,最后爬到房顶上,看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低眉垂眼,看着远处卷起来的黄沙,还有那不知道的未来。
他跟着坐下来,沉默了很久,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西爱,其实,不怪你,你没有错。”
“也许大家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
西爱不吭声,她依然是紧紧地抿着唇,依然看着远处。
宁宇森是少年了,他接触外面的世界最多,他也开始思考了,他不是当初学校里面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少年了。
天色黑下来,宁宇森看了一眼黄昏晓,看着各家各户的烟囱缓缓的冒出炊烟,看着自行车铃声在巷子里环绕,看着张平提着自行车的横梁进来。
“吃饭了,西爱。”他轻声说。
西爱突然哽咽,看了一眼切面店,依然是紧闭着的门,小孙一天没出来,她捂着脸,声音极力的平缓,“你知道吗”
她第一次仰着脸去看别人,去学着从别人的眼睛里面寻找答案,寻找不一样的解释,“你知道吗小孙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自己眨眨眼,话音像是花季里面沉湎的虫,久远的不可思议,“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突然泪落,突然雪飘,突然看懂了什么是朋友。
宁宇森突然顿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他也许知道了,为什么聪慧的人一般都早夭。
因为纯粹吧。
因为太聪明了,所以珍惜的东西很少,一旦有珍惜的东西,比一般人都要爱,都要慎重。
比如说,小孙之于西爱。
西爱哭了,自己一边擦着泪一边讲,“我去看他,我想去看他,可是孙寡妇不要我进去。”
“我问她小孙呢,她说就当死了。”
“我知道他在屋子里面,我去敲窗户,可是没有人开,我放小孙最喜欢的蜜三刀,第二天鸟雀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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