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稚尺看向了他,仿佛银白纱灯下的一张脸。纵然是一模二样的长相,却也叫得他心生不爽。
凭什么一样的脸要出现两张?
凭什么自己要与他平分君王的垂恩?
“是你在壬虚宫照拂了我一夜?”稚尺尽管语发不快,还是掩饰下了自己的不甘和蔑视。
“是。”苏雀低低地说道。
“陛下呢?”稚尺不相信君王没有来看他。
“昨夜陛下已歇下了。”苏雀将话语放轻了些,怕伤害到了面前人。
“骗人,”稚尺第一个驳斥了他,反而是十分稚气的一词。“陛下不会不来看我的。”
他因为气恼得想站作起来,因为身形柔弱,站姿不稳,挥起的水袖在空中飘飘轻轻地甩落下。
打落在了苏雀的淡惨的一张脸上。
苏雀稍稍侧了下脸,水袖似一软绵绵的掌掴,又像一回醉懨懨的香吻,擒纵皆俱,在他的脸上滑落。
水袖的尾角扫在他的眼角,苏雀眨了一下被打到的眼睛,眼前就像是蒙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温香软玉的薄雾。
鼻尖窜入了稚尺平日里衣物上的百花香露的气味。
稍且一怔,半晌,他垂下了头去。
脸上稍然澜动,双眼敛着。似还在回想刚才的水袖香气。
稚尺见他这等模样,当即恼羞变怒:“你给我出去。”
只见那人荡魄失魂地离开了壬虚宫,稚尺在原地哼哧不住,“他,他苏雀,凭什么,他凭什么!”
当苏雀走出宫外之时,眼睛恢复了往常的厌恶。
数日后。
长明宫。
“陛下,稚儿新学了一种舞,是前楚的乐府舞伎名舞。”倒琵琶为佩饰,抚水袖为彩衣,舞步飞金,姿体走玉。
萧暄倚头斜睥,不一会儿,视线不经意地转而落到了一处。只见那裒衣博带的人,在《起居注》上落下寥寥几笔。
萧暄走过去,拿过了那人手里的册子。
读出了册本上方写下的一句,“不知亡国恨,犹看旧楚舞。”
萧暄又翻了一下本子,他慵声念出道:“x日,与舞坊大人共饮,x日,观舞坊大人舞艺,x日,午膳毕,君王去乐府听小阮伎弹奏,听毕,往舞坊房。……”
懒抬眸,冷出声,“起居舍人,你记得还挺详实的。这有闻必录的,委实罗缕纪存。”
苏雀不偏不倚地答道:“直书其事,尽而不污,臣职责也。”
实心诚意地要怼上他萧暄一句。
只见那个人冷貌冷情的,此时此刻似分外不爽他这位君王。
原本,他苏雀即便是写了这些,萧暄心情怡悦能饶他一面。但他苏雀出言讥讽,正惹火了萧暄。
试问又惹到他苏起居舍人哪儿了?
萧暄将本子旋扔在地上,“你还真是孤的董狐良臣,”
苏雀拱手,眉情目色散漠,冰讥到了极致。“臣愧不敢当。”
萧暄哪里知道他一宿未眠,面窳如白,以为只是平常的颜色。手一扬,惊吓了豢养着的金丝雀,正在镂空笼中上下跳动。
稚尺吓了一跳,是因为那人侧过的脸,转而又被扳回来的淌下了血丝的嘴角。
“既然是孤的肱股之臣,必定知道这一掌是孤的何用意?”萧暄端详着他惨薄无颜色的脸容,徐声发问道。
“陛下衣锦玉食,众星捧出,自是奸忠难辨,良莠不分。臣虽浅薄孤陋,但愿做折冲之臣董狐。”
董狐,晋国史官。在赵穿弑晋灵公后,董狐书下“赵盾弑其君”几字记载入史,而名垂丹青。
刺讥不惮将相,诛恶不避豪强,诛不制之贼,是之为折冲之臣。
这一番缓而冲的话,即便是愚至稚尺都能听懂,这是什么样厚的胆子方敢奚嘲君王?
舞伶的舞步早已凌乱,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与那人同一张脸,只是此刻呆呆定定地朝去苏雀望去。
只见苏雀背孤脊挺,形影单薄,却是无惧,似乎在他苏雀的身上是找不出有一丝局高蹐厚之色。
稚尺心知肚明苏雀似因他的缘故,才如此醋意横生,作梗忤逆萧暄。但他不敢开口,更不敢有所坦言,只得瞠目结舌,不知所可。
萧暄笑出了一声,“果然,孤之前小瞧你了,你不该只委身一个小小的起居郎。”再作一下,那人瞬时扑倒在地。
萧暄看蹲低了尊体,只见那人口张鲜血,折弱到极点,下颚被牢牢地被按住手掌间:“既然苏起居郎忠贯日月,一片冰心,那就赏苏董狐大人,到冷池游一圈吧……”
在处罚了苏雀后,稚尺心生了一股快意。
这种快意夹杂着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不要见到他苏雀再在君王面前了,他不想与他人均分这君王的恩泽雨露。即便他苏雀是因自己而获罪。即便他苏雀很喜欢自己。
这突然来的喜悦,叫他得意忘形。
苏雀被带离后,萧暄似乎看到稚尺心畅神怡的形表,不由问,“是什么事情令舞坊大人眼笑眉飞?”
稚尺大喜忘形,竟然把最不应该说的话讲出:“哼,胆敢轻佻浮薄我,这就是他苏雀张狂妄行的下场。”
萧暄碧眸微眯,“哦?”目光对上这个与苏雀别无二致外貌的舞伶,“这个胆大包天、不知歹活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舞坊大人心存异念了?”
稚尺不知自己已招惹到了弥天祸端,察觉到萧暄的神色,慌忙称道,“是,是稚儿,稚儿上一回腹痛之时,陛下让,让苏大人到壬虚宫看我,稚儿,稚儿以为是他不请自来……”
萧暄不语,想眼前的这个稚尺,除了一副皮囊外,会是心高气傲的苏雀看得上的人吗?
萧暄方徐道,“原来如此。”神色稍松动,缓解眼前心惊胆碎的舞坊大人心绪。
稚尺惊魂未定。
冷池,即水牢。
苏雀运起他那一世为画道之人所学的道家心法,止气凝神,封锁了体内的虚·穴,防止寒气入体。
很快,他再次运用他屡试不爽的一招,长昏不起。
冷池的看守狱卒见他双目闭去,连忙从水中捞起他上来。他这等闭月羞花的长相,倒是人人见怜,怕叫他死过去。
一探气息,方才稳了心性。“还好还好,”
狱卒三言两语交流道:“送来的时候就告诉好好看着,不许弄死,这下人比纸薄,要交代在冷池可还了得?”
“瞧他这般冠绝后宫的相貌,啧啧,天道不公,”不知是不公于美人时乖运拙,抑或是不公在美人委身人下?
不一会儿,宫里就传来了旨意,送苏大人回宫。
这君王也是阴晴忽定,“人送来没一会儿又要回去,”是当水牢是过家家么?
一狱卒言道:“你不知道,传闻这小小的史官大人,是陛下费了九牛二虎,甚至比旧日秦皇渡瀛洲访仙丹更甚,方从《神仙卷》中寻来的半人半仙。”
怎么舍得轻易地让人死呢。
萧暄只怕他死了,一朝稚尺如遭不测,这分化种魂种谁去?
半月后。
苏雀修养了半个多月,铆足气力。
他身体并非这么的虚弱,只是休养生息,找准时机,一举痛击。
稚尺很不满苏雀再次出现,气极下:“为何,为何?”
苏雀心笑:为何什么?
表面一副垂眼敛相的模样,他被萧暄惩罚不要紧,若是被心上人而嫌鄙,才是令他苏桥仙心伤之事。
为何你又再来搅我的荣华美事?
早朝开了足足一整个早晨,用过膳食已是未时三刻。萧暄适才让得稚尺哄睡下,稚尺还得在长明宫伺候着萧暄的午睡。
看到了来人后,稚尺气懑难安。
苏雀低声地说道:“舞坊大人,你累了,让下官来服侍陛下吧。”
稚尺怕他会耍什么阴谋,或者傲气未脱,到时候惹坏了君王,也许遭罪的连同他稚尺一起。“你不得罪君王倒是谢天恩地了,还求你来服侍君王?”
苏雀低垂了眉眼,他在敛合之际,窳白色的脸貌最为让人放松警惕。“下官不想舞坊大人白日里要为君王起舞,夜里还要跪侍整夜的辛劳。这等候寝,还是让下官来罢。”
“如若我遭罪君王,那定是下官一人承担,绝不牵连舞坊大人。”
稚尺听他说得这般情真意切,想着自己日日跳舞,腰酸肢疲,如今有一人替自己侍君,不由道:“那好罢。你且记得,君王如若醒来,他须喝上一杯我亲手泡的逢露茶,那时你便喊我进殿。”
稚尺估摸着君王起身也就是申时末,到时自己便进来替换苏雀。如此一来,偷懒和值守两不误,妙,妙。
苏雀记下,稚尺离开的时候,再三回首,“你可得小心伺候,切勿惹出事非。”
苏雀说“自然”,稚尺才欢天喜地地脱下了宫服,回他的住所歇息。
神仙之貌,黄鼠狼之心。讲的人便是苏雀本人了。
即将申时,一人走入了殿中。
只见长明宫正宫中无人,只见一宫人跪伏在了画屏前。
丞相兰膏便唤那宫人,“陛下可是正在午寝?”
“回丞相大人,是。”
兰膏只觉眼前这个人似熟悉,又觉分外陌生。
只见这个人露出了一截雪色的长颈,颈上点翠着砂。着的是水袖长裙的舞衣,因为头低得紧,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
“你抬起头来,本官似未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本官的?”兰膏开声问道底下跪着的小小宫奴。以为哪儿的舞伶或是乐奴。
那人缓缓抬起脸来,只见他顾盼间,美目流转。眼下倒贴花黄,与天人无二。
不过小豆色,三两便点敷在了唇边。描红摹翠,小山重叠。
水袖风裙,玉带抚鬓。
最是颈上那一笔朱砂,仿若是白雪地半掩的一枝露骨红梅,风流不掩。
那人徐徐一笑,声如百灵,叮咚悦耳,“小人名唤稚尺,丞相不知稚儿,稚儿可是仰慕大人许久。在这宫中,谁人不知兰膏兰丞相的殊勋茂绩,坐树不言,连陛下都敬戴丞相几分。大人于春日宴所吟的那一首诗,宫里传诵已久,我亦……心悦久已。”
“哦,”兰膏挑眉,他一张魅世惑人的相貌,第一次因为一个小小的舞伎而动容。“何诗?”
苏雀柔而不媚,缓缓吟来:“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万斛愁来,金貂头上,不抵银瓶贵。无多笑我,此篇聊当《宾戏》。”(出自辛弃疾)
兰膏知他是何人了,民间巫术中失传已久的分化离魂,被萧暄用在了起居大人苏雀身上,分化长出了他稚尺来。
兰膏勾唇一笑,“想不到你小小舞伶,倒有这慕才渴学之心,”将跪着的他勾过来,手指牵过了苏雀倾落的长发,便将他舌泽吻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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