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许多年前。
杨花春雨,洋洋洒洒。
那时候他还不叫苏雀,他叫偏荔。
偏荔,是当朝老太傅的幼子,家中兄姊如云,唯有年幼体弱的他,尚能与初为皇子的他萧暄一同习书相伴。
一日,只见案头宣纸上,笔横走锋,落下了两个字来。
十一二岁的萧暄歪着头,念出了那字音:“苏,雀?”
偏荔抬起了他窳白如同萼兰的脸,“你日后唤我这个名字便好。”他说得沉稳,双目朝自己看来。
“这是你什么时候取的字号?”萧暄拿起了宣纸,唇齿相启,娓声摩啜着这两个字。“苏雀,苏雀,”尾音轻扬,似一阵琮泉泠泠之色。
偏荔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名字,”
萧暄只当是他儿时的乳名,或是现改的新名,“好罢,管你叫苏雀,还是偏荔,你永远是本皇子的好朋友。”下一回,永远不记得般地又换他道,“偏荔,快来瞧本宫的雪鼹。”
苏雀只当跑过去,瞧他萧暄小皇子从一泥土里扒出来的一只雪绒绒的鼹鼠,不顾腥土地抱在了衣袖间。这小雪鼹是自小跟随萧暄长大的小宠物,亲如手足不说,未认识苏雀前还每晚与它一同就寝。
小苏雀有洁癖,断然不再向前。萧暄当知他有一癖洁,即刻用自己身上的衣料抚搓了鼹鼠毛皮上沾带的鲜泥巴,“偏荔,你来摸摸它,好乖的一小孩儿。”
小苏雀不愿抽手去抚,萧暄只抱着这被他叫小孩的雪鼹,又深知苏雀不喜啮齿毛皮动物,嘻嘻笑作:“偏荔莫怕,它不咬你。”当晚,苏雀就被咬了小指头。
萧暄长哭不止在苏雀的门府口,太傅门前的下人向他恭敬地道:“不是小的不让三皇子进,而是小公子脾气实在是坏,若是您踏进偏府一脚,当即比今日闹上更凶。”
萧暄单手抱着已经是揍过一顿的雪鼹,一手拭着哭得鼻子青紫眼睛红肿的脏脸,立于偏府门前,他带小“罪犯”负荆请罪,可“蔺相如”从未赏脸出来见他一眼。
最后是苏雀的长姐偏棠出来劝他回的宫。
小苏雀有一回让大家逐一都到他洒了乍见之欢花瓣齑粉的水盆前一睹,小苏雀问大家,“你们可见着什么了没?”大家纷纷摇头,那水清至极,可连自己的倒影都没有,奇哉怪哉。
萧暄故作高声,引他偏荔注目:“我见着啦,我见着了一个非常帅气的美男子。”苏雀惊喜问,“何人?”萧暄得意自鸣:“本皇子殿下。”
小苏雀脸上出现了惊然和哀恸,以不知何种语气道:“原来是你啊。”
要杀之人,原来竟是你。
长到了十七八岁,偏荔有一日问自己,“皇子可想得到什么?”
萧暄自满一笑,“有父亲,有弟弟,有雪鼹,有你,尚且满足。”苏雀有追问道,“可曾有其他想实现之物?”萧暄摇了摇头,他现在就很快乐。
“那你再想想好吗,”苏雀跟他说道。萧暄摸了摸雪鼹的毛茸茸脑袋,“好朋友偏荔问你话呢,你个小小鼹鼠可曾有何心愿?”说着,萧暄鼓起了腮帮子,发出鼹鼠吱吱声响:“吃栗子!吃荸荠儿!吃南瓜条儿!”
一日,宫旨下来了,将苏雀赐婚三皇子萧暄。
“你为何整日不乐,偏荔。”萧暄看住了几日不曾见他的苏雀,只听他抬头:“我不会与你成婚的。”萧暄张口结舌:“为何?”
“就像是我讨厌你的雪鼹,”苏雀看到他脚边下的雪鼹,胡说道。“你不喜,我可让宫人去养,你至此不需见着它。”萧暄慌声抱起了雪鼹,藏在了自己身后道。不叫他偏荔看到,他偏荔便不会不悦了。
苏雀的第一世初始,自然不懂得敛声藏色。道出了真相:“我不心悦你。”萧暄脸色惶白:“那么,偏荔心悦何人?”苏雀答:“无人,”“你何不曾试试心悦我,”萧暄又追道。
苏雀道:“修道人无情无爱,方能化仙。”萧暄哪里懂,“你切勿自弃,我与你一道修道登仙。”苏雀摇了摇头,回了太傅府闭门不出。
萧暄一连数日在太傅府门前徘徊苦等,进出的偏荔兄长啼笑皆非他萧暄:“凭你,也配娶我幺弟?”“我看三皇子还是早日请求收回成命,我弟弟一生傲气,被你们萧家这等羞辱,还成气候?”“龙阳断袖,滑天下之大稽。”
萧暄一连等了数十日,在太傅府门昏倒高烧,苏雀连夜被“邀”进了宫中。守在他病榻前不得离去。
萧暄红着眼醒来后,看到了榻前的苏雀,感动道:“偏荔,你果然还是不忍我的……”“三皇子勿多想了,是陛下命我进宫的。”
萧暄烧红了眼,病白了脸,听不懂,“无事,再多与我待些时日便好。”苏雀冷情冷貌,“待多久,我心亦不会变。”萧暄蓦然第一次听到自己心弦崩断的声响。
有一日,萧暄长久地跪在了梧枝宫房门前。这事传到了同卵胞弟四皇子萧旸耳中,他张狂地进去扯出了那人,扬手就落下掌掴,萧暄先替苏雀挡下了一掌,接着腿打脚踢上,萧暄又挡下。
萧旸虽说是萧暄的双胞胎弟弟,但是性格狠辣,指着苏雀鼻子骂道:“蹬鼻子上脸,我哥哥看上你是好福气,切莫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萧暄慌忙拦下,萧旸骂骂咧咧地被赶走了。
一日苏雀醒来,看到那只跟了萧暄快八年的雪鼹被五马分尸地躺在了自己脚边,萧暄后来知道了泪如雨下。苏雀后来才知道是萧旸嫁祸于他苏雀,把雪鼹碎尸在自己床榻边。萧暄哭累了抹了眼泪到他苏雀跟前:“现在你不用担忧了,没有你害怕的小动物了。”
萧暄平息了自己的滔天伤心,安慰他偏荔,怕他被吓着了。苏雀将错就错,“我连你喜欢的东西都杀掉了,你还心悦我什么?”萧暄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无……无事,你不喜欢的都可以这样做。”
苏雀道:“我不喜欢你呢?”这下萧暄回答不出。
果然,王还是用了偏家一家二十多口人威胁苏雀。第一根杖狠狠地落在了苏雀的肩背上,“老夫叫你不服,食毛践土,谁能敌过王命?”偏太傅杖责道。第二根杖就要当着王的面痛打下去,这一回铁定了心要打折他偏荔的腿,这样王才能平息怒气。
第二杖痛下毒手去,扑出来的一人拦腰挡住了这怒发冲冠一棍。朝堂之上皆听闻了骨断之响。苏雀回头,看到那人口张鲜血,朝他明晃晃一笑:“望王和太傅不要责怪偏荔,”
萧暄裂骨之痛,叫他痛昏在了大堂上。许多人前去想持扶三皇子,但都没有资格。就连偏太傅也忍不住叫苏雀前去扶起。
苏雀愣在当初,一动不动。王盛怒未止:“你为何不扶,偏荔?”苏雀方才过去,谨遵王意扶抱住萧暄。那昏迷的人枕在苏雀的腿脚间,苏雀见他胸襟大片腥血,腿下一团血肉模糊之色。
他养病之际,苏雀又问他道:“你到底有何心愿?”萧暄反问他,“你心愿是何,”苏雀不答。萧暄道,“偏荔不答我亦不答。”苏雀只胡口道,“沁海平,”“这有何不何?我还要为你筑百尺高楼,让你一览填后的沁海。”萧暄壮志凌云。
苏雀当他糊涂话:“沁海之广之深,你小小皇子如何能平?”“你且当我精卫填海愚翁移山,尽情盼着。”萧暄答道。苏雀再问:“你心愿是可以说了吧。”萧暄鬼脸一笑,“我偏不告诉偏荔。”
苏雀想着,这十八的萧暄心愿估摸是与他苏雀在一起。如若他蒙对下手侥幸,如若猜不对下手了,后果不堪设想。
“花灯元日,我想去故河。”“这有何不何,只要偏荔想去的,就不能不去。”萧暄快乐地答道。
两人和随从走在了故河畔,鱼龙灯舞,宝马雕车。美景还未尽收眼底,两人皆被绑架了,萧暄担心和抚慰着苏雀道:“莫慌,有我在,偏荔。父王定会派兵救我们的。”
两人手脚皆捆,只有苏雀没有蒙了眼睛,萧暄缠上了黑带,一刀砍下,萧暄倒在了苏雀怀中。“无事,”他强咬着牙,以为偏荔也蒙了眼,看不到他萧暄负伤。
再一刀剜下,萧暄张口往别处的泥土吐了血水。再直直地挺起腰膛,担心苏雀道,“偏荔,他们有没有打你?”听到“无”后,萧暄又被落下一刀。
他力不支撑,身体再次落入了苏雀怀襟当中。他这下血水呕喉,他闭嘴不语,缓尔间,将血水吞入肚中。“他们在打我,无事,我护着你。偏荔,你莫怕。”
他再也挺不起腰身来,只有苏雀的怀里让他感受到空前的柔情,他吸了一吸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很想躺在了偏荔的怀里。
曾想象他偏荔的怀中有多么的温暖,听闻上回他于堂上被打折了腿,偏荔也是这样抱紧了他。只可惜他当时昏过去,未能感受这如沐春风。
他鼻子溢满了血气,以为怀袖满香,却闻不了。却是如他想象般,那么得柔,那么得暖,那么得叫他愿意死在他偏荔的怀抱里。
萧暄紧闭齿唇,他本来甚至想开口再安抚偏荔一声,“坚持,父王的兵马将到,”但是他一张口,便会血水喷在偏荔的身上。于是他紧闭不语。
再劈下一刀,他血脉喷薄而出,洒了偏荔一脸热血。张口便倒,喷在了偏荔的颈下、衣襟、手上。萧暄终将忍不住,他最后咳血起来:“咳咳,咳咳……对不起,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苏雀恍若梦中,半日,他回过神来,血腥扑鼻,看住自己面前衣袍浸血色,面惨如纸的萧暄。他经不住轻声,“萧暄?”
萧暄闭起了痛苦的眼睛,身体早已颤而不止,“好疼,他们打得我好疼……”最后吐气都似不稳:“但无碍,不过拳脚棍棒,偏荔,我可,可以挺,挺住……”话声刚落,那人直挺挺地栽入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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