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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赏雪。
是王城外三十里处的佘山,雪山高几何,矗在天表。有歌姬披斗篷,弹胡器,唱道:“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李白)
大雪瓢泼,雪山无色。
萧暄与他对坐着。
苏雀看了远山,近湖。而湖中人鸟声俱绝。只有偶尔一见的侍卫,于湖边拏一小舟,巡视周遭。
雾凇沆砀,天云山水,上下一白,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而已(张岱)。
湖风掠来,即便是裹狐裘的苏雀,也不自浸寒。
萧暄着黑色大氅,看了一会儿周遭的景色,也愈发无聊,看见苏雀手中捏紧,不过过去,扳开,只见,青玉色的丹药捏在手里化开来。
“好玩吗。”萧暄问与他。
苏雀缓而点头,萧暄拿过了宫人递来的帕绢,擦过了他的手心,放在了鼻尖一闻,残余着淡淡的朱银味道,以及他身上的兰草气息。
萧暄又接过了宫人呈上的香露膏,用银勺挖上一小方匙,落在他萧暄的掌心中,搽开,伸手,拉住了苏雀的手,搓动,涂在了苏雀的掌心和指骨内外。
“这么冷,还看什么雪?”指的是苏雀的手温。
萧暄特意挟他来赏雪,却在此时,说成了是他苏雀的意愿。苏雀不答,半日,方道:“稚儿,我冷。”
“那你且在这里好好歇着。”前不久刚说了看什么雪,这下听到那个称谓,萧暄恶声恶气地道。“哪儿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苏雀低下了头,“听见了,稚儿。”
萧暄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雪下得再紧凑些,丞相兰膏从长堤一边走来,宫人替他撑伞,好一番远景。到了湖心亭,向陛下请了安。
见了苏雀,兰膏素日里的嘲讽只是不可或缺的:“苏起居郎整日痴呆乏笨的,怕不是稚尺附了体。”
萧暄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胃中腾盛一股翻腾的嫌恶。“孤不想再听到这个倒胃的名字。”
兰膏只徐一笑,“是,下官想,苏大人也一定是触景生情,不可提,且不可提起。”他兰膏分明是故意道,萧暄回看去他一眼,兰膏不再嬉笑。
雪落如盐膏,纷纷扰扰的,看不出一点美来。萧暄乏了,要去长堤的宫轿内回府。
君王走后,兰膏俯下了身子,“苏起居舍人,起居舍人?”一声两声地唤着苏雀,苏雀并不作答。
丞相就上前,打了那人一耳光。挑起那个人的嘴就亲,剥开衣扣,手贴上去。许久,苏雀垂了下眼睛,很快,咳出了乌血。
丞相嫌弃他血腥,放开过他。
湖心亭留守的一小宫人连忙替起居郎擦拭嘴唇边的乌血。
丞相闻到了自己口舌中的一番血沫铁腥,自知是苏雀的。“你倒这般老老实实便最好,”
苏雀不答。
又是搓使一番那人唇角,“把血呕干净出来,”
苏雀听话地呕净了喉舌里的乌血,丞相兰膏满意地,再张一口舌,与他相吻。半日后,拉过他敞开的衣襟,“且好好养着,陛下对你不好,下官会好生对你的。”
兰膏走出了湖心亭。
远处未离开的萧暄,看着亭内的这一切。
走到苏雀面前,苏雀半日不动。
萧暄端详他苏雀的素来窳白得没有颜色的脸,用绢帕狠狠地拭擦他唇,一会儿,便道:“你喜欢他?”
苏雀方才道,“稚儿,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萧暄停住了拭擦的姿态,“不冷,再多坐一会儿。”直到那个人被冻到黑血长流,萧暄气悔到了极点,抱起他便回了佘山另设的三游宫中。
点火,起炉,烧炭,裹被,濯汤,沃足。
心如同被揉碎再打磨,齑粉浇上热汤,化作一汪胡辣汤,又酸又麻又辛辣。特别那两声“稚儿”,打得萧暄如坠阿鼻。
而且这种打,是他不能还手,无处报复的打。叫得他萧暄恨得牙痒痒,酸得灰溜溜。恨不能叫苏雀回过神来,再治他苏雀八百回,鞭他稚尺千把回,但是他萧暄心知这是气话糊涂话。
回到了王宫之中。
春柳跪伏在跟前。
萧暄问道,“他们怎么说孤的,”
春柳跪于宮室前,禀声回话道:“那时候,他们说,那日花灯元日,三皇子浑身刀伤剑捅,万幸被抢救回了宫中;而一同被绑架的偏荔,却是毫发无损地归来。”
萧暄眼明了又暗,坐在了火炉的长椅上,“接着呢,”
“先王得知了真相,问偏荔是要活命抑或是要成婚,偏荔不得不选择了后者,先王赐了颗毒药给偏荔。”
“那时候,他是因为解药才愿意与我在一起的吗?”萧暄又寻声探问道。
春柳回忆着几年前的过往:“偏荔自从服用了毒药,就守在陛下您的身旁。但是他与当时的四皇子萧旸纠缠不清,这是宫中盛闻已久的事情了。”
“哦,他偏荔是因为他爱慕萧旸,才对孤痛下死手的吗?”萧暄再沉沉发问。
“陛下,偏荔已死,你问这些又有何意义。”春柳担着胆子回答道。
“大胆,孤想问便问,没有什么事情孤是不了解的。”萧暄知道宫中旧孽早清,留下来的老宫人亦不多了。春柳是其中的一个。
萧暄这几日脑头中,出现的是,他偏荔与自己一同被绑,只有自己负伤死重被救回宫中,而偏荔他毫发无伤,可是厉害。
望住那人的容颜,视线一移,看到苏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人遗物,将玉带交缠几许,缠绕在手心上。
如同藕丝错连,又似作茧相缚。
萧暄大步过去,伸手扯开了。玉带落在了尘埃的地上。苏雀弯腰,走过去,又再捡起来。扑腾了玉带几下,再次将它绕结于手。
萧暄好生气,当即将他苏雀推搡在地,宫人见状,立即出了宫室。
“你不过是想我了罢,孤就来好好赏给你。”
苏雀面下一白,不知是何种感受,叫他指骨发红,如同了昙花微卷的玫红花瓣一般,令人想象了鲜嫩粉红的色泽。
他听到了萧暄于他耳前的呼声:“他稚儿向未如此待你吧,是不是叫得你如蝇附羶,日思夜想?”
苏雀抬起眼来,想看紧了萧暄于他面前的眼色,要挣脱他稚尺的钳制,“我,我……”口乱气喘。
“这般滋味,可是在天宫人间?”萧暄又怒谑于他,叫他苏雀闭紧了眼,只隐忍不发。半日,苏雀张口便要咳。但是他吞咽了下去。
萧暄捏开他嘴齿,“你吞了什么下去?”
苏雀咽下许久,方气弱游丝道:“稚儿高兴,如何皆可。我当陪君……三千场。”听到了“三千场”,萧暄恼恨难遏,气冠冲发。这一生的气郁焉平皆在了这一句话上,手下更是失去了轻重。
苏雀汤烧火热,被他萧暄抱到了丹药房。喂下了药方后方缓了身上的疼。
这药方亦不过是,水银半两、天狼草一两、鹿茸、烧山星,一共研细,石脑油搅沃上,捣成如桂圆大小的泥丸。每日服两丸,与紫苏汤服用下。
再去见他苏雀,只见他垂眼乖顺得很,萧暄不由更生气了,更暴怒,不叫与苏雀说得一言半语。
萧暄捏住他口喉,想谩骂他片言只语,但是看他色若春花,抬起头那巧顺模样,半日松开了,恼怒离去。
说过近几日不再找他苏雀,哪料傍晚,又找来了荸荠,与他苏雀一同喂雪鼹。
看到了苏雀手腕处缠着玉带,即使再痛心疾首,也要冷着心性,“这是什么?”过去一把解开,看到了手腕一刚剜的血淋刀伤。
春柳立即伏地,张惶道:“是,是苏起居舍人自己割,奴婢未注意,看到时血流不止,怕陛下责怪,方未禀报。”
萧暄恨道:“哦,那你下去领鞭子。”
又是一日。
春柳拿着刀割在苏雀的手臂上,对他一字一词地说道:“也叫你尝一尝陛下当日被绑架去的五刀六剐的痛,”
苏雀抬起眼,冷声道:“你这么爱他啊?”
春柳惊了一下,松开了刀,刀掉落地上,“你,你在说什么?”
“你喜欢稚尺,稚尺喜欢你吗?”苏雀又问她道。
春柳方才冷静下来,哼了一声。
萧暄走进来了,春柳立即跪下。
萧暄看了一下苏雀的手,对苏雀问道:“你记得我和你曾被绑架么?”
春柳磕头在地上,说道:“陛下,他不是偏荔,只是奴婢嫉妒作祟,当他是欺负您的偏荔。陛下,是奴婢的过错……”
萧暄不知道是什么怒气,一并腾起:“你到底是不是他?”攥住他的手,以萧暄的力道,折断不是什么难事。
苏雀才缓缓一笑,“我早已猜到,你不是稚尺。稚尺不会像你这般狼心凶恶。”
手腕未痊合的伤口又再淌下来血来。
萧暄真的好气。他费尽了一番苦心,找寻了以前的老宫人,打听他与偏荔以前的过往。
宫灯的影倬明灭下,老奴娓娓道来。
“陛下,那时候你与偏太傅的幼子成婚前,太傅幼子说,他会真心待你。”
“可是,他亲手往你胸口插入了匕首。老奴是当日婚礼一奴才,惊慌错乱间,人走鸟散,只有他与倒在血泊中的您。”老宫奴银丝纵横,他跪在了跟前,如同一老说书者。
只不过他说的书,可能是宫闱情·爱纷争,万古不变的陈腐又新鲜的爱情故事。
“你可曾听过他偏荔说什么了,”萧暄问及。
“老奴未曾,只曾以前听见陛下您说,您好苦,为何人世这般酸苦,”老奴道,“求不得,爱别离,怨恨增,云云尔尔。”
萧暄又哼声道:“婚礼后,他是被谁接走了?”
“听闻是逆贼萧旸,萧旸乱世为王,弑父囚兄,为诸人不耻。后来偏荔也嫁作于萧旸。”宫奴回答。
“他待偏荔如何?”萧暄再问。
若好,他萧暄会莫名妒愤。这个莫名,已不知是出自哪儿的莫名,是出自之前的他,还是以后的他。
若不好,他更加难平,更恼郁。这样的心绪也是莫名其妙的。
“那时,逆贼萧旸与太傅幼子大婚,宫中的奴才,称他们是共挽鹿车;百官虽憎恨乱臣贼子,却公认他们俩松萝共倚。”
“好一个共挽鹿车,松萝共倚。”萧暄冷斥道,手中的杯盏捏碎了,“今日时候不早,明日再与孤细讲。”说完,他回了长明宫内。
宫内。
萧暄令人裁作了彩衣,贴在了苏雀的身形之上。“你认为如何?”问苏雀道。
苏雀见彩衣血冠的,分外灼灼。“好看,稚儿拿它作甚?”萧暄哼出一句,“你从前爱萧旸,如今,怎么爱起了稚尺?怎的,是萧旸待你不佳,还是稚尺更能让你重温旧梦?叫你死生契阔?”
苏雀不语,过了一会儿,那人粗鲁地扳过他的脸面,“答话。”
苏雀却“扑通”地跪倒,他手扶在了萧暄的腰下,“你莫气,”说着,便要解了他玉带蟒服,替他好一番泄火。
萧暄许多时日的恼怒,倒没叫他气血攻心,却叫他时时暴跳如雷:“你给孤起来!”连人带袍得拽起他苏雀,萧暄的衣服也被扯开了半裳。
苏雀不得不被邀起那张色如春露,又似桃蕤的脸相。“你真的让孤恨得你牙痒痒,”又无计可施。
苏雀端详了好一会儿萧暄的脸面,“你不再生气便好。”
萧暄将他提上了榻边,将他推倒在了绫罗锦被上,“你想伺候孤,且好好养着,把你肺里的乌血清净了,再来口腹孤!”
是日,萧暄又到了老宫之中,听说书讲戏了。
“那时,陛下身边有一只从幼年陪同的宠物,名叫稚儿。”老宫奴借着宫灯,缓缓徐徐,摸摩宫服而语。
“是什么宠物?”萧暄完全记不得了。
“一只硕大的鼹鼠,浑身雪白,毛绒机警,人见人爱。”老宫奴回答道。
萧暄戏谑道:“老奴才,你在诓孤?”雪鼹分明上几个月才第一回地接到了宫中,“可真是个紧跟时·事的老奴才。”
老宫奴对于阴晴不定,喜冷嘲热讽的萧暄见过不怪,他语重心长,“陛下早年丧母妃,您幼年与这只爱宠常相伴,待如手足,亲若血肉。”老宫人回忆道。
这奴才也是不怕他,年过花甲也不知天命之头在何。萧暄不与听他胡嘴扯来。
萧暄问,“后来呢,”
“您往后,十岁便结识了偏太傅的幼子偏荔,他与您读书相伴,您们友好互助,结下深刻友谊。可惜,偏荔公子不喜鼹鼠,只要名唤“稚儿”的雪鼹在您身侧,从不曾近您半步。”
“哦,”萧暄似听书般,茶杯扫了浮起的白叶,“他后来可有与雪鼹重归于好?”
“后来,”老宫人笑了笑,眉额上的皱纹是他深宫岁月的写照,“偏荔公子与陛下您发生了争执,将雪鼹开膛破肚,以儆效尤。”
“他如此大胆吗?”萧暄似气郁,又似不信,说道。
老宫人讲起:“不单单如此,偏荔公子可是横行霸道,向来不将陛下你您放入眼中。”那时候,少小无猜,他萧暄与偏荔俩人可是宫中有名的金童玉友。宫人忆起,不由露出了缓慈的笑容。
“你这是在戏瞒孤?”萧暄哼哼道。
老宫人自信自持,“陛下如若不信,再寻来其他宫内老人,所说的与老奴别无二致。”
萧暄冷笑,“孤当然会。”又问,“他以前身体如何?”
老宫人又道:“偏荔公子虽喜文好静,却不似宫里听闻的苏大人那般荏弱。他长于绮罗,养于深宫,与皇子宗亲们结下了情谊。逆臣萧旸,当时的四皇子,于他偏荔公子的生辰宴会上舞剑,一剑刺中了他偏荔的喉颈。”
“只刃尖轻刮一下,如烙了一滴血泪于上面。您当时与萧旸大打出手,打得是肉搏生死,旁人难解难分。少宫奴哭,老宫奴拦,拉都拉不开。”
“这么说来,他颈上也有一记朱砂印?后来可除去没有?”
“老奴不知。只听那时枝梧宫的宫人道,当日为三皇子的陛下您,寻医访药,剜肉医疮,常弄得自己一身剑伤刀疮。”老宫奴笑了笑,“只为求太傅幼子消疤去痕,花容无损。”
“今日姑且听到此,”萧暄起身,宫人掌灯,开道回长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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