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萧暄走在了廊庑,外面夜色重浓。只见扶疏内外开着一丛丛的山茶,袅袅娉娉,一团一团的妖冶的白,腥血的红。
不由想到贯休的“百花色死猩血谬”,绿珠坠楼,也不过是“今朝一朵堕阶前”,不知是怨孙秀,还是恨他萧暄了。
长明宫中。
宫人见了君王拜倒。萧暄看到了那个人,一直静坐在了榻上。萧暄过去,想到了老宫人口中的“颈疤”。扬起了那个人的脸,看他颈细如雪,没有一点起紊。
将那个人推倒在缠金丝的绫被绸褥上,那个人依旧不语,花白色的一张脸,似山石榴将眠,又似夹桃竹未凋。
探手上去,落在他喉上下。左右挲摩。“苏起居舍人今日面色不错,”
那个人缓不作声,只点了一点头颅。顷刻,萧暄又将衣襟给他扯动间,露出其中病骨难支的体躯。
那个人似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得全凭他萧暄松他衣袍,拨他襟带。
“大人‘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何尤屈身人下呢?”
那人似咽下了什么,转而支着手肘从榻前着力地爬起。只见他长睫敛动,脸上一团妖昙的白,身上冠衣未整,替他萧暄要解动着蟒环的玉带。
萧暄任他手脚并上地解袍宽衣,敛合的碧眸,忆起了前事的一张脸。
同样的唇红齿白,色若春花。
不过不一样的是,他站于高位,俯瞰着手脚连断的自己。“他好生可怜,罢了吧,萧旸。”天底下还能直呼新王的名讳,也就是他偏荔一人了。
他身边的新君,如出一辙的胡姬模相,碧眼敛合间,虎狼一笑:“怎么可怜法,这阶下囚当得舒舒紧紧的,也不叫他丢了性命。以囚换死,这一等一的好事儿,他萧暄磕头都来不及呢。”
他咬牙,待那人上前,询探他鼻息之际。佯死的他萧暄挥出了碎瓷,寒光一闪,那人倒地。他终于看到,那人似不解又似纷忿的求生的眼神。
死生一瞬,古春去也怅须臾(唐寅),更何况是一个模糊印象里的人。
作为囚犯的他只有十一根肋骨,丢失的一根位置里空空荡荡,每晚隐隐地传来了如蚁附膻的钻痛。而他丢了谁,他自己给忘了。
手抚上了胸腔,触到皮肉下空缺的方位。萧暄抓过了他的手,盯紧了那人不知是佯是真的神色。
萧暄搡开了他,那人又跌回了榻前,不过他袍衣敛敞,呆呆不动。
梦回枝梧,心底问自己,扯平了吗,没有。栏杆拍遍,他萧暄此生都不会意平。
宫人打来了热水,萧暄接过了浸湿了扭过后的浣巾,将那人的手捏住,张开了掌心,一点一点地拭擦着。
然后再交过令一浣巾,抹了一下那人的颈下,再拭在那人敛眼收眉的脸上。萧暄捏开那人的小嘴,黑血淌下。
左右宫人跪倒一片,颤颤巍巍地回答:“是春柳做的……”
萧暄松开,苏雀方才咳动起来。萧暄碧眸一噙,“她也替本王不平啊,”那人当然听不懂,萧暄等他好生咳出了肺里淤存的乌血。
拿出了丹药,令他苏雀合汤服用下。再吩咐下去,“春柳年纪不小了,令她去永巷养老吧。”
跟他萧暄一同在榻上,“你每日都去何处,”苏雀在一侧。
萧暄听他咳血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下一句他萧暄便知道会是什么,抢他道:“后面那个名字孤不想听见。”
苏雀才未开口那两字:“我整日见不着你。”
萧暄听不到那个名字,心情还算陶然。“你若是求几声孤,孤明日就陪你一天。”
“如何求,”那人的神仙语,向来摸不清俗尘烟火气。
萧暄哼哼两声,“叫两声好听的听听,”
那人似乎缄默好一阵,宛若在苦思。萧暄撇了企盼,辗侧:“快睡。”
枕边的好神仙又道:“我睡不着。”
萧暄懒懒地躺倒在床上,“难不成高唐云雨你一番你才肯睡?”枕边人回答道:“稚儿既想,那便可以。”
这一闷口黄连叫得他萧暄咬了下牙,将他翻过来,正视上他那张眉如横山,眼似倒水的脸。“自己解了。”
那人挣地扯开了自己的发袍,乌发缠带绕丝,顷刻倾散三千。萧暄未等他半日,扯开了他苏雀的袍襟。
看他雪汗浸湿的淬玉般的脸,再捧起来,一点点地撕咬口吻上去。
“孤如果再次分化你,你还会是现在这个性格吗,”这是一句放在心上的犹疑。
白日。
萧暄派去查苏府的又一批暗探回来了,正在呈报着公文消息:“苏桥仙一十九年未曾离开过苏府的西小院,听闻因沉疴病弱,未曾出门。”
“苏善禅可有无与前太傅偏篷往来?”
“亦未曾,苏善禅小前太傅一十六龄,前太傅鼎盛之际,他尚未入朝为官;而前太傅溃崩,他亦不过小小承奉郎。两家无渊源可溯。”
萧暄又想到,那老宫奴说偏荔颈中有一刀伤,他挲抚过苏雀下喉,光洁无痕。
“前太傅一家一十八口可有活口?”
“未,未听闻。”探子诧异不住。前太傅偏篷一家自戕的自戕,凌迟的凌迟,无一生还,亦是本朝以来一件特大惨案,无人不闻。
探子下去后,萧暄想,世间除了分化一术外,还有什么能做到别无二致的模相与脾性?
午后。
兰膏等几位重臣入宫禀事。
“他涂山丹分明是不满我王收入囊中的三百里土地。”石门太尉听了前日驻涂山的远臣驿站的传书后,忿然道。
“父君孤替他除了,兄长也允他囚了,他涂山一族终要反。”萧暄徐徐地说道来。
一重臣左徒大夫道,“这堂而皇之地就是一匹白眼狼,臣认为陛下不可再轻视之,当举兵镇之。”
兰膏冷静地分析:“涂山丹初为涂山侯,涂山一地土膏肥沃,兵腴粮足,如若安抚不定,必定先回起兵反吾王。”
“涂山丹狼子野心,是要除去,”萧暄道来,“不过,现在消息掌握得足够多?他抑否联合邻郡?他粮草兵马多少探明白了没有?他是真要造反亦或是只想要回三百里土地?这些一一等禀明白探清楚再道。”
这下,几个官员不语。
兰膏想出言,萧暄娓娓一笑,“这么,不如邀涂山侯来萧都,若他敢来,这拥兵谋反传闻不攻而破;如若不来,天子发令,九州十府诸侯哪一个不敢应?”
官员没有了声息。
出了明宫。
有人上前想与兰膏言语,但是兰膏招了下手,那官员不再凑前。
前几名官员两三而去,出了王宫。
而兰膏见到了一人,在长明宫的宫门侧。“你在那儿干什么,”
“雪化尽了,下官出来晒晒太阳。”只见他苏雀披着雪色的狐裘,一张窳白的脸在莹白的日光底下,是汩汩如凇松。
又看他露出的袄袖的手,兰膏将身上的护手炉摘下来,交由了他苏雀手中。见他眼下白黛缠合,唇如石榴之状。不由道:“现如今,养人是拿水银毒物养着的?”
兰膏只作轻佻一笑。当然没有指名道姓来,无人敢控告他揶揄萧君。
站了一会儿,二人寡语。苏雀又道,“下官告退,”本是两人就此一见,各自离去,结果苏起居郎往前行走数步,兰膏眼疾手快,将昏过去的他打横抱起。
一路抱到了小楼。
长明宫的萧暄碧眸澹了一下,葡萄在冬天也有,反季的妖果自然劳民伤财。他捻住了一颗,妙曼的宫人已替他剥去了紫衫,肉果凉沁浑圆。
宫人回来报,“陛下,丞相进了小楼。”
正在赏玩着宫人袍冠不整,萧暄又问,“接着呢。”
“送苏起居舍人回去后,丞相便走了。”
“他俩可有说些什么。”
宫人说,“兰膏给了苏大人一个小铜炉,叫他活着。”沉了会儿,又心惊肉颤地回答道,“丞相还,还说,‘如今养人是用水银毒物养着’。”
小楼里,萧暄看向了苏雀,只见他手里果然握着铜制的手炉,他走到苏雀面前,拿起,看了一周,上面似镂空的花纹,两层铜皮里外有序,巧夺天成。可见是一里子一面子。面子向外,里子主内。
手一掷,斜斜地扔到了地上,发出了如同心情般的银瓶乍迸般的声响。
叫宫人立马拿去熔了它。
拉着苏雀的手,“丞相可有轻薄你啊,”
“稚儿吃醋了?”
“说话,”萧君的声音怒不可遏,叫得小楼里外的宫人伏地不语。
那人指的是自己的嘴唇。
萧暄替他用绢帛、再用指腹狠狠地拭擦小唇,“你做得很好。你可有告知他兰膏,你用这里为孤口腹过?”
那人又道,“是稚儿你让我佯作昏倒,为何此时又这般盛怒?”
萧暄气极反笑,“孤高兴。”
他把他当做另一个,是报复他萧暄之前的肆意代替,还是该他萧暄庆幸还好如此。不然,他这辈子也感受不了他偏荔是怎么喜欢一个人了。
苏雀病情到了大紧大缓之际,整日汤食不进。萧暄找来他与他一块用膳。萧暄向来不与人一同膳食。膳食由心腹宫人调试过验后,才使筷调羹。
用银验毒后,看着七彩玲珑的玉皮珍馐,苏雀咬下一小口,萧暄看了下他,只见苏舍人嚼了几下,方慢慢悠悠地吞咽下喉。
苏雀脸如姣色,气若窳白兰萼,色似五月榴花,发如檀木敷敷。全凭每日服的小剂量的水银散。却金玉其貌,体荏如将败之柳。
水银毒物,也是延年救人之药。剂量小心添加,不叫体内积存过多。
萧暄方见这一口是他苏雀今日的第一口,也好奇着滋味,夹了一块,咬下了一角。“不过春卷,叫你苏大人食欲一振?”
苏雀上再食之这玉皮春酥,萧暄又与他一道品其油腻之物。
二日。苏雀再试金丝糕,向来不爱的腻油的萧暄再次破例,吃了两小块。“这油得发腻,甜得发涩的,你是如何吃得下,”
苏雀整日整宿睡不下,即便他服用过他自己备过的药物。
听闻萧暄于朝中一日胡喊大叫,站于案台上。官员只恐,哪料数日内,萧暄披头散发,舞足在朝堂之上。
再日。
萧暄夹起了一块苏雀咬过的胭脂药膳鹅脯,他再转头看向因为狂喷乌血,最终到地的苏雀,只见他乌血淌落嘴角,色·气却一同春花烂靡。
苏雀不言语。
“是你的心思,还是兰膏的主意?”
同样的,黑血亦蜿蜒地流下了萧暄的嘴唇,他寒着碧眼看那一人。“你真的好狠,”
“好狠的一副心肠,好绝的一番盘算。”从前,如今。
他萧暄想站起身,命侍卫前来,最终因躯体摇晃,喷血而倒地。
苏雀与他萧暄每日膳食,藏毒于袖,于验过银器后的食物洒下,再诱他萧暄食之。二人皆中毒,苏雀有解药,虽能缓解,也叫他重昏了许多时日。
朝廷发生政变,苏雀再次醒来,新君已不再称萧武王,而是改萧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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