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杏花开得粉粉白白,洋洋洒洒。春意料峭,瓦上的葳蕤抽出了青磁的颜色。
芜院。
“我没有喜欢的人。”苏雀说,为离开困境,“但我愿意试一试。”
“为什么叫孤稚尺,”萧暄至此都不平这件事情。
苏雀笑了,“恶心一下你,不可以?”
萧暄与他一同平坐下来,才发现交流是平等。苏雀很少笑,笑起来似云散雨霁,春水映桃花。
萧暄慢慢地哼道:“你果真很欠,”
很快,他萧暄又开口道,“孤感受不到你的爱意。”他碧眸暗澹了许多,但是唯一看向苏雀的时候,却是一如苔色。
“你意如何,”苏雀开门见山道。
身为囚徒的萧暄,亦然直截了当:“你有没有爱过稚尺。”
“无。”
“兰膏呢,”萧暄碧眸微眯。
“无。”
“萧旸呢,”这一个名字,更是让他瞋目。
“我不认识他。”苏雀回答道。
“我呢,”萧暄又问。
苏雀本想倾口而出,却不语了。
那人冷笑了一下,“说好的补偿孤呢?”
苏雀平静了一下声息:“我会努力的。”
“怎么努力,”
苏雀上前,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叫他萧暄想起了那日阴暗潮湿的牢狱中,偏荔坐落在地上,侧头在他阶下囚的脸颊留有的温存。
他很快收起了慌乱的眼色,淡漠地道:“凭你这些,不过……”尔尔二字未出。
苏雀捧起了那人的头颅,辗转上去,濡沫相以。青苔的屋檐外,枝头开满了一团一团的粉粉白白的杏花。
清风徐来,纷纷扰扰。扑簌簌地自枝头跌落在了屋内。
苏雀走了后,萧暄怔然了很久,他苏雀说他不喜稚尺,不喜,不爱,不心悦。包括兰膏。他萧暄有些高兴,但是又摸了摸自己空荡的胸腔,曾经挖出来的肋骨的位置。
很快,毒性再度发作,萧暄张口鲜血。
他从榻椅上跌倒在地上,屋内的木架上挂有了苏雀留下来的一件茶白色的褒博的外袍。他一点一点地爬过去,伸出手臂。
一点的衣角就在他指尖之上,奋力,想抓住。拿在手里的是空气。
很快,不过是薄薄汗珠,渗出了额颈。终于,他抱住了抱着苏雀留下来的一件衣服。他仰躺在地上。
脸上浮出了一丝的笑容,他萧暄居然想起来了一点。
偏荔与他看花灯,满眼鱼龙舞,焰火纷纷,乱落如雨。很快,便是杀身之祸。
萧暄想到了一词,他过去,现在,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萧暄曾经幻想着,想象着过去的一切。听春柳说,听宫中老人道,结合着这些故事,他萧暄应该会有一些过去的感受。可是,他一点都没有。
他只有从牢狱里醒来后的感觉,遭受,以及铭心刻骨的记恨。
苏雀再来的时候,他萧暄在地上昏了数夜,冻得周身冻疮。
萧暄眼睛又淡漠了许多,“孤想知道你是不是偏荔,”
“我会弄清楚的。”苏雀从稚尺死后,便一直在查。
他再来看萧暄的时候,是六七日后了。果真给他苏雀在雍州找到了一个长相与他苏雀相似的人,调查和盘问,那人竟然也叫苏桥仙。
得知消息后的当日,苏雀回了太学士府:“父亲,我到底是谁,”
“你是桥仙呀,”苏善禅不明所以,立刻便答道。
“我与前太傅之子偏荔有何关系?”苏雀又问。
“你们……你们只是长得像罢了。”苏善禅立刻否定了。
“为何我在雍州发现了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也叫苏桥仙的人?”苏雀将那个人交由他的一个信物,一个四季平安符拿出来。
苏善禅看到这是当年道长给桥仙的平安符,不由愣怔在当场。
终于隐瞒不住,母亲泪流不止。父亲回答道:“桥仙十四岁那年,你三哥哥偏枫拿着你一丝离魂,于府中浑身是血,从全家灭门中逃出找老夫,请求用桥仙复活分化你。”
“你三哥哥说,这是偏荔你的意思,找到一人复活你,可找的是桥仙,老夫知道桥仙有一生不得见碧眼之人的预言,偏枫说,偏荔重生一次便是要抱死的决心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他说,你亦会答应老夫,以死换生真正的桥仙。为了犬子,我们只能这样做。”
苏雀才知道,真正的苏桥仙,被预言不能见碧眼之人,后来分化出了偏荔,由偏荔代替他以苏桥仙的名义留在学士府。真正的苏桥仙早回了乡下避难。
而偏荔,也就是第一回活着的自己,被杀前,预判自己恐遭不测,将分化之术教了兄长,最后兄长拼死拿到自己离魂,机缘巧合下找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苏桥仙,借桥仙分化了自己。而自己再踏入宫中,与萧暄再续死生孽缘之搏斗。
苏雀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后,说道:“我不怨你们,”
两个老人早已泪流跪地,苏雀将他们扶起来,“多谢您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以死换生,确实,是我的主意。”以他偏荔入宫的风险,换苏桥仙一世隐姓埋名平安度日。他苏雀知道,这是第一回活着的自己的盘算。
苏雀这才知道春柳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为什么萧暄认不出他来?
另外,自己为什么所有关于偏荔的记忆都没有?
原来他自己竟然也是复生分化之人,那么,稚尺算什么?
拜别了那两位老人家,带着这些疑问,苏雀回到宫中。
“你可曾记得你养的一直鼹鼠,叫稚儿。”这也是苏雀听春柳说的,如果他不逼问春柳,估计他再难探寻关于偏荔,也就是他复生前的故事。
“不曾,但孤知道,孤听宫中老人说过。”
“你,是不是,复生后,之前的事情再也记不得?”苏雀寻声问。
苏雀记春柳说过,偏荔于新婚之日亲手杀害了三皇子萧暄。后来以分化术借萧旸的躯体分化了第二个萧暄,将其关在了牢狱中。
萧暄不明看他,还未作答。“你是如何知道……”如何得知他萧暄复生了?
苏雀终于知道了分化的副作用。他与萧暄的共同之点,重生后会丧失所有记忆。
怪不得春柳会说他是偏荔,会说死里逃生的人都有共通之处,那便是失忆。
自己复生后,由苏府养育着,便以为自己就是苏桥仙,警示语告诉了自己第二回活着的命运。而不再是从前偏荔的命数。
而萧暄复生后,便在牢狱之中。整日受萧旸折磨,心生怨毒。他所怀揣的记忆,也就是牢狱开始后的记忆。
苏雀道:“春柳将一切都告知了我。”
萧暄冷笑出声,“春柳,春柳……”最后是荒唐笑,春柳,这个忠心仆人,可惜,可惜。他命陷情劫不知,害苦了身边待他忠待他诚的人。
苏雀问出了自己的第二个困惑:“你拿着谁的离魂,分化出了稚尺?”
萧暄扬起头道,“自然是偏荔离魂,分化了他稚尺。”
苏雀摇头,“不可能,他与偏荔一点都不像。”
“这就是偏荔,可惜,被孤调·教过,于是他一点心气都不复从前。”萧暄又道。
苏雀道:“不,如果我说,偏荔分化另有他人呢?”
萧暄碧眼亮起,“何人?”
苏雀不答他,“所以稚尺不可能是偏荔。”
萧暄冷笑道:“你可知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三魂可以分化。“
苏雀才知道他萧暄拿了偏荔的一魂。兄长偏枫也拿了一魂。
“孤挑拨稚尺与你关系,骗他说有组织会杀害他,正是想他远离你,拿你挡伤害。”萧暄复活后,日夜牢狱非人折磨,叫他忘怀了宫人狱卒常说的他与偏荔年幼时竹马情谊,他亦然没有这段回忆,所听的都是他们口中的云云尔尔。
他的复仇和怨毒的种子,早播种在那些牢狱的日日夜夜中。
苏雀知道这个世界的警示语为何是这样了,如果没有他后来的与稚尺假意相恋,稚尺错爱上他,奋力破局,他怕是要困死在萧暄这个局里。
萧暄敛合了碧眸,抬眼道,“听说,你与兰膏的大婚之日即在三日后,”肋骨空洞的地方,早就长了肉,联合住其他的骨头血肉。
可是他仍然在这块位置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会在很多时候,比如现在,钻心疼痛,宛如当日肋骨被锯下来一样。
苏雀不作他答,只淡淡地道: “与偏荔成婚,可是复生前、三皇子你的心愿?”
萧暄想不起来,“孤听老宫人的说过,而孤自己反复想,想不起来。孤想,也许孤更想要与他一起,在一起,夫妻便能相爱,便能牢牢地在一起。”
无论下到地府,孤魂飘到何处,仍然知道,他妻子会是何人。他们永远以夫妻名义绑在一起。
苏雀点点头,解开了外面的官袍,露出了里面着的血红嫁衣。对他萧暄说道:
“我就是偏荔,”
萧暄哑口。
“沁海平,我看到了。谢谢你实现我心愿,”偏荔,也就是苏雀说道。
萧暄失声笑,笑得凄惨,悲哀。荒唐,悔恨,不甘,捉弄,愧疚,嫉恨,戾气,渴求,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涌出了心头,咳出了喉骨。
大片大片的猩红,一团一团的乌斑,涂洒在胸襟,衣袍,以及手骨上。
他萧暄复生后,模模糊糊,记得要平沁海,一定要填平沁海。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是什么。终于,他推翻萧旸,登基为王,筑高楼,日夜填沁海。待到他填平了后,才心神安稳。
为何会心安神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后来,他萧暄问遍老宫人,找遍所有旧物,才知道,沁海平,是偏荔当时说的心愿。
这么多年,色授魂与,陷进情网苦海不自知。因为萧旸从中作梗,他误以为,分尸雪鼹,锯断肋骨,断其经脉,全当偏荔对他所为。
报复,怀恨,不甘,气恼,嫉妒,奢求,所以,他得知分化术的操作后,于牢狱中杀死了偏荔。他说,他会复活他偏荔的。而他直到后来,遇到了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于是,想在与他一模二样的人身上报复回来。一点,报复再深一点。
他发现他萧暄报复,却是不是快乐。他丢失的一根肋骨的胸腔,整日整夜的空荡,梦回午夜,钻心不已。
反复地告诉自己,他偏荔背叛了自己,他偏荔为求生投入了萧旸阵营下。他苏雀也背叛自己,他与稚尺情投意合上,竟然与他一同杀害自己。
自己做的这么多,竟然只是小人从中挑拨,离了他与偏荔的情谊。所有的悔恨,愧疚,痛恨,不平,酸楚,荒谬,可悲,罪恶,情谊,哀恸叫得他萧暄有苦难言,血呕而尽。
求而不得,饮恨吞声,悔不当初,啼笑皆非,痛心疾首,荒谬绝伦,他萧暄一下泪落如雨。
他全部都记起来了,从前,过去,他,偏荔,萧旸,雪鼹。他很喜欢“稚儿”这个名字,他一直不知为何。
他分化出了稚尺,亲手取名稚尺,名唤稚儿,也是模模糊糊心中的柔软。只是因为,他想,有一个真心待他、爱他的人。如那只年幼相伴、稚气可爱的雪鼹鼠一般。
而在稚尺脖中点朱砂,亦是因为下意识。而他终于记起,是因为偏荔颈前有这么一个疤痕印记。他当稚尺是梦中的留有温存的那个人。
一切一切,悔恨无地。
回看血泪相和流(白居易),他萧暄一点一口地啼血,呕到最后呕不出血水来。满地已成血河。
为何,为何命运竟要这般捉弄他。
他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他记起得这般晚?
为什么,竟然是如今这个下场?
众叛亲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恨。
“为何,为何是如此田地,”萧暄失声道,张口再次鲜血。
苏雀不语,看他血呕遍襟。
“你,你竟,竟是偏荔,”萧暄哭啼不止,血满口咙。
他哭得好生哀恸,血呕不住,满体乌腥。待他哭呕得将尽缓下,那人轻轻地道:
“殿下,婚礼就要开始了,莫哭,”那人声言道,伸手,替他拭泪。
如当年,他还是三皇子,他还是年少的偏荔。他们没有复杂的爱恨,没有交错的误会,更没有捉弄的阴谋。
可是如何拭,漫襟沾湿,血泪模糊。
芜院中,杏花开得粉粉雪雪,枝头大团的粉白,连绵重叠,犹如雪山银海。偶有风起,雪雨纷纷,扰扰洒洒。
廊屋下,苏雀着浴血嫁衣,他萧暄身染重血,两个人归于堂前,面前如同粉白炮仗的杏花纷纷扰扰,乱如细雪。
三拜三叩,婚亲礼合。
他的身躯如同破风的败絮,浸染血色,颤颤巍巍,不住咳血。
曾经少年的心愿,如今终于视线。当日偏荔实现,他未曾说出来的是,你能不能,试着,哪怕是装出来的,喜欢我,与我一同成亲,一同结为夫妇?
远处仿佛传来了宫中即将新办喜事的喜乐,那年那日的乐府歌姬的声音飘飘入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
两人跪地相拜,萧暄踉跄淌血抬头,只见面前的嫁衣浴血的青年,色若谢豹花,容胜如五月榴。
眼前青年如当年一般,微微一笑,年少恣意:
“殿下,今日大婚,偏荔敬你一杯。”
萧暄轻轻一笑,笑在杏花散落的风中,他仰头饮下偏荔送来的鸩酒。他肤如星点,惨淡不止,却是气胜桃·色。
“孤知道你是要我性命的,偏荔。孤心甘情愿给你。”
苏雀看到萧暄一手摸着咳满了血色的胸口,缓缓地,轻轻地,笑着看自己,“我很爱你,对不起,之前报复和伤害了你。”
“对不起……”
对不起,偏荔。
对不起……
过了许久,那人毒发地,倒落在了面前。
周遭一片寂静的声响,只剩下了鸟雀的啁鸣,风拂的呢喃。
屋外杏花纷扰如雨,簌簌地落在了潮湿的青苔石板上。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韩愈)
“偏荔,你快来看看我的雪鼹。”模糊地似有这么一句童声,消失了掩埋的、失调的时空里。
……
本世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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