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画地为牢, 其实才是真正离开了心中的监狱。】
讲完这个故事, 早就已经过了饭点,黑泽莲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了福泽谕吉, 一杯自己捧着。
“没跟别人讲过啦, 第一次完整地说出来,我爽了,谢谢你。”黑泽莲低头吹了吹热茶,小口地喝着。
人类都有倾诉的欲望,这些话他本应该讲给家人或者好友听, 但这两者对他来说都不是好的选择。
也曾当成故事, 换了人名又魔改了一下, 讲给了白仓草和立原道造听,前者关心主人公败掉了多少钱,后者觉得两个人一个是白眼狼, 一个是傻缺。
“傻缺”黑泽莲心想, 也许他们的评价没错,但自己不爱听。
“我……”
福泽谕吉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他此时的心情和黑泽莲截然相反。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这时候更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但他心想,面前的这个孩子真的需要安慰吗?
恐怕不需要。
那他要说些什么呢?
他瞥了江户川乱步一眼, 倒希望乱步先开个轻松的头,却看到后者正蹲在地上用手戳鸭八。
鸭八委屈巴巴,一戳就跳一下。
……怎么还和鸭子玩上了?这儿还有两个活人呢!
“福泽先生, 我是不是挺作的?”黑泽莲放下了茶杯,轻声说道,“假如当初不去管阿陀,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说不定现在我还在格陵兰看着湛蓝的海,浮动的冰山,边喝茶边计划着下个旅行的地点。”
他朝福泽谕吉咧嘴笑了笑,目光中的笑意里带着怅然。
他绝对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后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因为失去的东西而感到遗憾。
这种遗憾常常让人产生一种“假如当初我怎么怎么样”的无用假设。
“不对。”福泽谕吉在黑泽莲怅然的目光里,坚定而认真地说道,“那个时候,你不可能不管朋友。”
……朋友。
面前这个严肃正直的中年男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敲在了黑泽莲大脑里盛放回忆的那片专属区域。
于是他想起了初见陀思时,幼年的他跪在地上,虔诚地为世界祈福。
在雪地里种下的一棵苹果树。
重复踩过的夕阳古道。
雨后初晴手拉手走过的白桦树林。
在贝加尔湖畔弹琴和共浴的美妙时光。
比雀雀大小时对方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和他不满的嘀咕与酸意。
时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飞逝而过,筑起一道无形又坚不可摧的墙。
他在墙外,那人在墙内。
他向墙内的人伸出了手。
“说的也是,哪有人不管自己的朋友。”
黑泽莲心想,福泽谕吉刚好就是那种不会花言巧语甚至不说什么漂亮话的人,但却会为了朋友甚至是相识的路人而拔刀。他突然觉得一种释然般的轻松,仿佛一直以来笼罩在心中的郁结,顷刻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有人认同他了诶。
“我没成功,但我至少努力过了。”
虽然朋友还是那个死样子,打着拯救全世界的旗号,永远都在算计别人,估计一辈子也就那样了。但他不是个对朋友见死不救的人,也不是一个为了朋友就不分是非的人。
时间静静地流淌,晚风把阳台上摆放的一盆盆植物吹得沙沙作响。福泽谕吉觉得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
他想找个话题,一个黑泽莲感兴趣,他也能有话说的话题。
显然沉浸在“鸭子与我”世界里的江户川乱步是不会和他们讲话的。
“那些花都是你养的?”福泽谕吉明知故问道,毕竟江户川乱步是不可能有耐心去悉心培育花草的。
阳台上的植物长势很好,虽然都只能种在小花盆里,但一点发黄和营养不良的迹象都没有,有些已经开花了,有些花苞还很小。福泽谕吉只能认出一盆茉莉和一盆小苍兰。
“是的,但是因为养的太多,对鸭八很不友好,它现在活动范围已经很小了。”
鸭八也喜欢阳台,白天能晒太阳,晚上能吹到风,看见月光和星星,下雨时还能听到雨声。
“主要是铁线莲长得太快了。”黑泽莲指着一盆在里面插了一根短竹竿的植物说,“这个太能长了,其实搭架子爬满一面墙会很好看,但是空间太小了,为了不妨碍鸭八,我只能考虑送人了。”
铁线莲原本已经被森鸥外看上了,但黑泽莲被他连续扣了两次工资之后,发誓他就是拿到路边随便送个人,也不会留给森鸥外了。
话说回来,他又希望能送给一个会照顾花的人,不能三天之后就给他弄死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比如去年送给太宰治的沙漠玫瑰,就被太宰治加到鸡肉锅里吃掉了。
“福泽先生,你家里有花园吗?这盆铁线莲要不要带回去养?”黑泽莲问道。
福泽谕吉回答:“有是有,但是只种了几棵松树。”
松树落地就能活,和花还是不一样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没什么养花的经验。
黑泽莲刚要打消这个念头,却听福泽谕吉说道:“但我可以试试……养。”
突然没有底气。
正在戳鸭八的江户川乱步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朝福泽谕吉看了过去。
“福泽先生养过花吗?”
“没有。”福泽谕吉很坦然,“三十多年前种过一盆蝴蝶兰。”
“嗯……嗯。”三十多年前,好久远的事,但也算是拥有养花经验了吧,“福泽先生还挺厉害的嘛,蝴蝶兰是很娇贵的植物,日本的气候很难照顾呢。”
福泽谕吉:“三天就死了。”
黑泽莲:“……”
“哈哈哈哈哈哈。”江户川乱步笑出了声,“蝴蝶兰我都能养两个星期,社长你也太辣手摧花了,你是不是天天去摸它?”
被一眼看穿的福泽谕吉轻咳了一声,但他又不好意思不说实话。
“这样的话,”黑泽莲说,“要不要试试铁线莲,它还是很好养的,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打电话——嗯。”突然意识到手机留给了蝴蝶香奈惠,便改口道,“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告诉江户川君,之后我会去你家教你的。”
江户川乱步脸上的笑意还没消失,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平时无论开心还是不高兴,都是眯着眼睛的,一旦睁开,说明他变得认真起来了,也意味着有事发生了。
黑泽莲只用了两秒就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广津柳浪至多在厕所外面等他二十分钟,若是二十分钟都没出来,他就会发现他人不见了。
但是实际上黑泽莲已经离开厕所三个小时了,在这三个小时里,他欣赏了横滨的黄昏、吃了火腿卷蜜瓜,还将自己和陀思的经历讲给了福泽谕吉听,解开了心中的郁结。
可以说他过得相当好,但同时也就有人过得相当不好了。
“黑泽,给我出来!”
从窗外传进来的声音,咬牙切齿,饱含怒意,颇有将黑泽莲捉出去撕碎的架势。
黑泽莲轻声叹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只不过三个小时都过去了,才找到他藏匿的地点,而且来的人还是最良心的中原中也,该说森鸥外太客气了吗?
也对,这是他一贯的方式,打一巴掌给块糖,捅一刀再帮忙包扎。
……闲的吧。
“港黑2号金库被偷,我现在是最大的嫌疑人。”黑泽莲对福泽谕吉和江户川乱步解释道,“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偷,不过就算被抓回去,最多也就是打,他们就算把我打死,也拿不到一个子儿。”
“黑泽啊!你怎么尽连累我们!”这次说话的是白仓草,他的声音不如中原中也有气势,因此他专门用了扩音器,“因为你跑了,广津先生这个月工资扣一半,我因为笑了广津先生,这个月工资要扣光!我恨你!我要宰了你!”
“我数三声,你不出来,我就把这里踏成平地。”
深知下属不怎么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中原中也,这次倒是没有一上来就把别人的居民住宅区毁坏。
“三——”中原中也开始倒计时。
“今晚很愉快,告辞。”黑泽莲朝江户川乱步歪了歪头,“不好意思,今天的晚饭,你又要自己解决了。”
“等一下,不急。”江户川乱步突然从地上抱起了鸭八,“我们有鸭子在。”
“二——”
“黑泽君,你就这样回去的话,恐怕……”福泽谕吉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一!”
就在中原中也失去耐心,一脚刚要踏碎江户川乱步家的院门时,突然从二楼的阳台上飞下来一个不明物,直直地撞在了他的脚边。
他看到那是一只呆萌的小叫鸭,脖子上还有一圈橙色的毛,和他的发色一模一样,正无辜地望着他,瞬间收住了脚。
然后轻轻地踩在了鸭子旁边。
——破坏建筑可以,但是不能随意践踏生命。
“小东西,你挡着我的路了,小心点。”中原中也警告完鸭八,又朝窗户吼道,“喂,黑泽,滚出来!”
“嗨,帽子君,好久不见。”江户川乱步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朝他挥了挥手,“你找我家的小黑泽有什么事吗?”
“侦探社……黑泽在你那里吗?”居然还是名侦探江户川乱步。中原中也皱了皱眉,他领教过江户川乱步的难缠,对方虽然毫无体术,但却是侦探社的核心和智囊。
白仓草也认识江户川乱步,知道他是武装侦探社的社员,因为侦探社是港黑的对家,所以他极其厌恶他们。
窗户里面,黑泽莲平静地对福泽谕吉说道:“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了,但是我还不清楚他的目的,以及缠绕在其中的秘密,这是属于我的案子,真的不麻烦江户川君了。” 黑泽莲想,牵扯到侦探社也不好,连他们也会被黑手党怀疑是自己的同伙,这样会影响侦探社全员的正常生活。
“森医生他——”福泽谕吉见黑泽莲态度坚定,便不再坚持,走到了桌边,抽出了一张白纸,“……我修书一封给他。”
窗外的白仓草适时地骂道:“黑泽莲你这个混蛋,居然敢勾结侦探社的人!明天的舞会你没资格了!”
舞会一词是黑泽莲的死穴,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了,任意门一闪,就到了白仓草的面前,差点撞上后者的鼻子。
白仓草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就算是嫌疑人,但还没有定罪成凶手,那就还有参加舞会的人权吧。”
“这句话你跟森首领说去。”白仓草梗了梗脖子,“没准会允许你在监狱里跳舞。”
“监狱里没有舞伴。”黑泽莲撇嘴,“多没意思。”
“黑泽,你为什么要逃跑?”中原中也从院门上跳下来,手里还拎着鸭八——他考虑到鸭子可能会摔下来,“广津先生因你受罚,而我、樋口和芥川也在找洗清你嫌疑的证据。我们只有三天的时间。”
中原中也在港黑和下属之前,自然是绝对偏向港黑,但同时他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下属。
之所以是他而不是别人过来,是他向森鸥外保证的结果。三天的时间也是他竭力争取来的,他不愿意他的下属那么轻易被判死刑。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跟你们回去,这次我不会跑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令黑泽莲没想到的是,樋口一叶居然领着芥川龙之介,也在尽力地帮忙寻找证据。
但是中原中也、樋口一叶、芥川龙之介,这三个人真的能在三天内找到证据吗?
白仓草拿出手.铐准备铐起黑泽莲,被中原中也挥手打飞了。
白仓草愣愣地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手.铐,又听自家顶头上司说:“多此一举,这种东西能铐的住他么?……况且,我希望他没做那件事。”中原中也的声音变得很轻。
“中原君,有劳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森医生。”
福泽谕吉郑重地将一个信封交给了中原中也,白仓草还在喋喋不休:“会不会信里有毒什么的?”
“闭嘴,侦探社不会这么下作。”中原中也冷了他一眼,回头对福泽谕吉扬了扬手,“我会交给首领的,走了,黑泽。”
看到黑泽莲是用双脚走的,而不是被押走的,福泽谕吉稍微放下了心。
却又见那人走到车门处,在上车之前,又转过身,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福泽先生,今天我很开心,谢谢您!”
夜色中,黑泽莲站在黑衣的人群里,身上的白衣分外扎眼。他微微一笑,带着一脸的满足坐进了车里。
玩够了,那么接下来开始……边玩边办正事。
*
港口黑手党。
森鸥外看完福泽谕吉托中原中也带来的信,阴沉着脸,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
“福泽谕吉,我用得着你来教?”
白纸黑字,上面写着——
【认真查案。不要殴打下属。】
作者有话要说:森:我没打过!!!
福泽:→_→
顺带一提,中也把乱步的鸭子带走了,乱步还没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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