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仓草十五岁的时候, 已经在港口黑手党工作两年了。
他出身贫民窟, 从小因为身体瘦弱性格又弱气而受尽欺负,直到被自己的表哥织田作之助带回去养。
织田作之助原先是一名杀手,每次杀完人买饭回家, 白仓草都会皱眉。
“你身上的血腥味真恶心。”
织田作之助想要抱起他,小时候的他总是拒绝。
“离我远点。”
他承认自己很讨厌杀手时期的织田作之助。
当什么杀手啊,他想。
后来织田作之助决定不再当杀手,而是进了港口黑手党当了一名底层成员。白仓草没地方可以去, 也随他一起加入了。
两个人都在底层。
底层成员的薪资十分微薄, 且地位低下,上头的阿猫阿狗都能对他们呼来喝去。
白仓草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
他见到过织田作之助因为替高层领导调解原配和情妇之间的矛盾,而被甩在脸上难以褪去的巴掌印。也经历过生了重病而没钱治, 最后织田作之助不得不卖掉自己母亲遗物而给他付手术费的事。
……都很操蛋。
他不吸烟不喝酒不打游戏不吃零食, 除了黑手党发的工作服之外,什么衣服都不买,拼了命地存钱, 好像存多一点,他就能多一点安全感。
这时候他又开始责怪起织田作之助。
“你要是认真一点, 你一定能混到至少干部候选人级别的地位,等到那时候,我们就有大房子住了。”白仓草不止一次地对织田作之助抱怨。
他太清楚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了,也见过他身为杀手时精湛的枪法和娴熟的杀人技巧。
只要织田作之助肯努力,他在港口黑手党绝对不会是打杂的地位。
每每这时,织田作之助总是拍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不喜欢我杀人吗?”
“可是你是一个杀手啊!”
“我现在不是了。”
织田作之助很认真地告诉了他, 自己读了一本没有结局的小说,因为想要续写小说的结局,成为一名小说家,所以才决定不再杀人,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白仓草听得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织田作之助进入港黑时要出人头地。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进大房子?”
“……很抱歉,但是我觉得现在的屋子也够住。”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日常吃怀石料理?”
“……很抱歉,我明天为你自制一个。”
他当然不想吃织田作之助版的怀石料理,那不叫怀石料理,叫山寨。和他在台灯下安安静静写小说的背影一样可笑。
“你好像都没上过学吧,还写小说。”他在织田作之助背后嘀嘀咕咕。
可能被织田作之助听到了,因为他的笔在纸上拉出一道很深的划痕,也可能没听到,因为织田作之助终究没有转过身反驳。
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很讨厌不求上进的织田作之助。
他翻看过织田作之助视如生命的那本小说,看不懂,他准备拿去烧了,送织田作之助一个大悲剧。
但是在纸张快要碰到火焰的那个瞬间,他又放弃了。
当什么小说家啊,他心想。
他的人生是在那个星期发生巨大转机的。
只是因为拍了一个高层领导的马屁,闭着眼睛乱拍的那种,因为他不想因说实话而挨打还不能还手。
虽然说假话很恶心,但他居然靠着这个被那位油腻的领导带出了黑手党的底层。
对方需要一条舔狗。
白仓草看着领导气派豪华的办公室,又想了想织田作之助在的杂物仓。
领导恶臭的黄牙和满脸的横肉固然恶心,但他伸出手时手上的宝石又是那么耀眼美丽,他随便给他一个红包都是织田作之助微薄薪水比不上的数字。
他脑海中是那张温和的笑脸,那张笑脸在他的心里轻飘飘地打了几个回合,逐渐散去了。
再睁开眼睛时,他露出了也许连自己看到也会觉得恶心的标准舔狗笑容。
从此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
领导说太阳是扁的那就是扁的,领导说雨水是骚的那就是骚的。
舔了一年,他有了自己的独立公寓。他从织田作之助家里搬出的时候,只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他以前的东西都是又旧又破的,他不想要了。
织田作之助静静的看着他扔东西,没有劝阻,也没有挽留。
他以为至少会和他说声告别的话,但是对方没有。
一句话也没有。
“你是哑巴吗?”他回过头看着织田作之助,恶狠狠地问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鼻子会突然酸到快流下眼泪。
真奇怪。
明明是他自己主动要搬走,却气得仿佛是被织田作之助赶出去了一样。
他想不明白,他把这一切归咎于青春期的矫情。再矫情一次吧,以后不能矫情了。敢在领导面前矫情,很可能会被再赶回这里。
白仓草很确信自己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织田作之助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你又不欠我的,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很感激。我现在也得独立生活了。以后请你答应我一件事。”白仓草咬了咬嘴唇,狠下心说,“别在港黑告诉别人你是我哥的事,行吗?我想它作为一个秘密……”
——作为一个秘密,烂在肚里。
后半句,白仓草没有说得出口。
——我给你丢人了吗?
同样,这句话织田作之助也不可能说出来。
但彼此已经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好。”织田作之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全。
他们都有各自的梦想,贫穷小说家和富贵舔狗,没有谁高谁下。
白仓草于是连换洗衣服也不带了,直接扔进了客厅里属于他的一堆垃圾里。衣服被织田作之助洗得很干净,扔出去的时候,白仓草闻到了衣服上廉价洗衣粉的清香。
他心知肚明,这会是他最后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其实比他领导身上的烟味和香水味好闻多了。
下楼的时候他走得特别慢,每一个台阶都重重地踩,好像走得慢一点,就能把时间拖成永恒。
之后的人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被他跪舔的领导给了他很多好处,他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开始也有新鲜的喽啰,尊称他一声“白仓大人”。
真好听,他都不嫌弃对方是个公鸭嗓子,特意用手机录了音,睡前醒来都会听一听,然后再掐自己一把,确定这不是梦。
白仓大人、白仓大人,这是他跻身阶级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后来他的领导意外过世了,换了一位更有钱的领导,他早已有了舔狗的经验,加上自己平时出任务也肯努力,一路咬牙往上爬。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距离织田作之助的生活很远了。
他开始纸醉金迷,也开始杀人不眨眼,但后者还在港黑底层每天操劳着一大堆杂事,做着和他的实力完全不符合的工作——俗话说叫大炮轰蚊子。
据说还收养了五个在龙头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白仓草很怀疑以织田作之助的工资,一家人是不是得去喝西北风。
他偷偷去见过那些孤儿,年纪都不大,最小的那个和他当初被织田作之助收养时的年纪差不多大。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抱着一堆破玩具似乎就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白仓草是潜入的,所以没有被他们发现。他将自己缩小成了一只仓鼠的大小,趴在顶灯上,看织田作之助给五个小孩念故事书。
讲的是《丑小鸭》。
织田作之助讲故事的能力很有限,没什么小孩愿意听,他们把它理解成一只不好吃的鸭子,经过努力,变成了一只好吃的鸭子。
然后纷纷嚷着要吃烤鸭。
“烤鸭没有,只有糖。”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糖,白仓草瞥了一眼,是很廉价的那种水果硬糖。
他很不屑,但看到那些孩子满足的笑容时,心里却嫉妒的不行。
织田作之助没给他讲过故事。
织田作之助也没给他买过糖。
织田作之助是个偏心鬼!
他气得偷走了所有的糖,只给那些孩子留下了一堆糖纸,然后嘎吱嘎吱将那些糖全嚼碎了。
草莓味、蓝莓味、西瓜味……各种香精在他嘴里搅拌混合,像是经历着一场厮杀,刀光剑影中,他已经分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齁甜。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能后悔,他告别了那一屋子的欢声笑语,默默地从下水管道滑了出去。
他没想到,在两天后,织田作之助居然过来找他了。
目的是借钱。
……嗯,钱是有,他靠着领导和工资,已经攒了不少钱了,且他几乎不往外花钱。理论上他应该回报织田作之助对他的养育之恩,但情感上他不喜欢织田作之助收养的那些孩子。
偏偏织田作之助就是为了那些孩子来的。
他需要钱给其中一个孩子治病。
貌似织田作之助总能收养到需要他花光钱财才能治得好的病秧子。白仓草心想自己是,那个孩子也是。
他不会忘记织田作之助卖掉自己母亲遗物金表,给他交手术费的场景。术后医生说他需要加强营养,织田作之助买了些青森苹果,皮削得很薄,想要每个苹果都留住最多的果肉。
往事历历在目。
白仓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拒绝了织田作之助。
“你没钱为什么要收养他们?跟着你,他们有好日子过吗?连烤鸭都吃不到一只。”
这是灵魂质问,织田作之助无话反驳,立马就走了。
可他走之后,白仓草又十分后悔,他想着孩子的命还是要救的,于是第二天赶往医院,想要补上医药费,但被告知织田作之助的账已经结清了。
他不知道织田作之助是怎么结清的。
也不敢去想。
这个男人从不轻易求人,当初就算是卖掉自己母亲的遗物,也不愿意借钱给他看病。这次找到他头上来了,那是真的没有东西可以卖了。
他是他唯一的亲人,到头来,却连个陌生人都算不上。
白仓草攥着自己的存折,从医院里茫然地走到街头时,突然就想起了幼年时的他和少年时的织田作之助。
被从贫民窟带走的那时候,他还亲切地叫他作之助哥哥。
“作之助哥哥,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我觉得好难听诶。”
那时候他不知道织田作之助是个杀手,那时候他自己还没有成为杀手。
织田作之助摸了摸他的头。
“可我觉得挺好听的。”
“哪里好听了?”他扬起脸,小嘴噘着,眼里却流露出迫切的渴望。
“草,一种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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