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星河原本就没敢睡太实, 因为临睡前病区格外安静, 安静到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心慌。
当时张天琪往床上一倒,翘着二郎腿说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管那么多,事到临头再说。”
话是这么讲,但还是有些不安, 于是睡得就不踏实。
一听到值班护士的喊声, 他立刻就翻身起来, 踩上拖鞋, 一边拿白大褂一边开门出去,“什么问题的手术,问了没有?”
“从货车上摔下来的,快不行了, 一来就进了手术室。”护士应道。
严星河点点头,一回头就见张天琪也已经起了, “我先下去看看情况, 看要不要通知主任回来。”
叶主任一家就住医院的职工楼里,离得很近,过来也就四五分钟的事。
严星河嗯了声,转头又进了值班房,摸黑伸手推推睡上铺的小吴医生,“小吴,有个手术, 你去不去看?”
“……嗯?几点了啊师兄?”小吴医生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声音就问了句。
严星河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四点十分。”
小吴医生立刻从床上蹦下来,“去!”
“你叫一下你师弟,要是去就一起下手术室,不去就算了,病房留一个人守着。”严星河应了声好,交代两句就走了。
他匆匆赶到手术室,刚换好洗手服从更衣室出来,就听见张天琪过来道:“情况不好,我通知主任了,还有介入跟心胸外科的二线。”
顿了顿,他又道:“主任说叫胡教授一道过来。”
严星河心里一惊一沉,“……要进介入室?”
张天琪点点头,眉头蹙得紧紧的,低声骂了句娘,“……妈的,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个。”
可是再不愿意,人也来了,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下一刻有什么发生。
“我进去看看。”严星河说了句,绕过他往外走,看到了暂放在手术室入门处的病床。
上头躺着一个面如金纸的男人。
病人躺在从急诊借来的病床上,双目半闭,右半边身子被消毒水染成了暗黄色,淤血造成的肿胀让他的右肩和右手肿得比原来的两倍还大,颈部到胸背和肩部到前臂倒没有大的伤口,只有挫伤。
挫伤一块块的,单看伤口,似乎并不严重。
严星河心里有些惊讶,转而想到张天琪刚说的话,心里又沉了沉,病人有骨折,但没有开放性伤口,看起来也不像有内脏损伤,可是却请动了骨科名宿胡教授。
想到这背后的含义,他的右边眼皮剧烈的跳了几下。
他还没想完,手术室最外层的大门打开了,几位医生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人人都面沉如水。
来的是叶主任,还有骨一科的邢主任和心胸外科、介入科的二值班线医师,那头发花白的正是胡主任。
“胡老,各位主任。”严星河连忙打了声招呼。
胡教授看了他一眼,“今天小严值班啊?辛苦了,我们看看病人。”
张天琪从不远处匆匆赶来。
没多会儿,胡教授已经亲自给病人做完了检查,抬头看看众人,“去办公室,商量一下治疗方案。”
因为就在手术室这一层,索性借了麻醉科的办公室,并不宽敞的办公室此刻挤满了人。
人人都噤若寒蝉,气氛凝重,就连自己最浅的那个,都知道这肯定是碰上生死相关的大事了。
“小张,说一下病史。”胡教授直接点了严星河的上级张天琪,这种情况,自然二线负更多责任。
张天琪点点头,打开面前电脑里的病历资料,“病人苏壮,男,32岁,因……”
现病史并不长,总的来说,就是病人在14个小时前因为不慎,从两米高的货车上摔下来,致锁骨骨折、肩胛骨骨折、肱动脉断裂、多发挫伤,检查结果显示,骨折的部位并不好,恰好切断了动脉。
但因为病人没有开放性的伤口,所以动脉断裂后的出血都被淤堵在了体内,反而阴差阳错的将出血止住了,这就是为什么严星河会觉得病人的情况看起来不怎么严重的原因。
事发后当然就近送医,但坏就坏在,那是个县医院,根本没能力救治,让家属往大医院送,于是家属联系了车赶紧往容城走。
从那个小县城到容城,有几百公里的距离,等到这时他们开始讨论病情,黄金十二小时已经过去了,动脉缺血造成的损伤已经无法修复,大罗金仙来也没办法。
“截肢!”这是胡教授听完病史汇报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语气急促又严肃,“而且要快!现在马上就截!这不是一段健康的肢体了,是个不断释放毒素的毒瘤!”
“越往后拖延一分钟,病人就多一分生命危险!”
“你们看这个片子。”胡教授一面说一面指指阅片灯上的片子,“这是最安全的方案,当然我们还要考虑一个保肢方案,能不截肢保住命,还是不截肢。”
“我的想法是……”胡教授接着说了个很大胆的方案,就是把病人的整个胸腔打开,由内而外寻找动脉端,“然后,右手全部切开排毒,排完了进行动脉驳接或者血管移植。”
“但摆锯还是要准备好,随时准备截肢!”
严星河听得大震,他没想到胡教授竟然会给出这么一个大胆的方案!
他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起来,但更多的是紧张。
这时胡教授已经说完了,又问大家有没有别的想法。
大家能有什么想法,事已至此,都可能非截肢不能保命了,于是一齐点头同意。
“星河,你去和家属做术前谈话,该签的都签了。”叶主任开始安排工作,“老张,准备一下,送介入室。”
“小严。”胡教授突然叫住他,叮嘱道,“你好好跟家属解释,这个病人,是很可能下不了台的,我们只能是尽全力。”
严星河抿着唇郑重的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等他终于做完家属的思想工作,安抚好他们激动崩溃的情绪,再返回手术室内的时候,已经距离第一次见到病人过了一个小时。
在这一个小时内,临时成立的治疗组已经商量好了两套手术方案和两套应急方案。
凌晨五点十五分,介入室,当心胸外科医生明确说出:“肱动脉断裂,确定了,可以送手术室!”
显示屏上可以看到造影剂在血管内蔓延的痕迹,一条条清晰的血管显露出来,到达肩部时戛然而止。
大家松了一大口气,动脉断端明确,病人不需要开胸了!
病人被紧急转运到骨科手术室。凌晨五点半,手术室准备就绪,包括器械包、浓缩红细胞和血浆,全都就位。六点零五分,麻醉完成,PICC置管完成,开通四条静脉通道。
六点十分,手术正式开始。
胡教授在动刀前说了句:“我这一刀下去,估计有1000的淤血,你们要尽快用吸污器搞干净,尽快找到断裂血管,只要成功结扎,他的命就保住了,我希望在这个手术过程中,除了淤血,不要再看见出血,你们不要让我失望啊。”
大家沉默的点点头。
手术室内很安静,每个人都如临大敌,主刀是胡教授,一助二助是叶主任跟邢主任,严星河跟张天琪只能在旁边递递器械。
能做的工作不多,可是他们眼睛却一眨都不敢眨,紧紧盯着胡教授的一举一动,这是个绝佳的学习机会。
这台手术有多难多险呢,后来严星河跟学生也好,跟何秋水也好,说起时,都说到了一个细节:“我们吸污来不及,只能用止血棉垫往血管里塞,塞了足足八块才止住淤血涌出。”
淤血长时间的等待,已经凝结成块,一团团塞在身体间隙里,让严星河想起那天陆曜身上流出的血。
结扎血管以后,为了给病人手臂减压,叶主任一共在病人手臂上切了七刀,已经成了毒素的淤血涌出,在最后一个切口减压时,血管驳接也完成,放开橡皮管,象征着生命力的鲜红色血液慢慢流进白色的血管。
那是生命的源泉在流淌。
看到鲜血,胡教授笑了起来,“同志们,我的任务完成啦,接下来就是你们的活啦,要不要截肢看他的造化,也要看你们的水平了,一周后电话告诉我病人情况,不要让我失望哦你们。”
他叹了口气,“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得回去歇歇。”
严星河走过来,送他到了门口,又听他说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返回手术室内,这里已经是两位科主任的主场了。
早上九点十五分,手术结束,病人的手臂终于暂时保住了,当然也保住了他的命。
手术室内原有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叶主任还有工作要处理,先离开,“星河,你来缝合。”
“早饭想吃什么啊?我请。”他笑着问了句,声音轻松了很多。
严星河低着头,飞快打着外科结,头也不抬的应了句:“主任,我想下班。”
“想得美,干完活再走。”叶主任笑骂了句,跟邢主任他们一起往外走。
大家笑了几句,手术室又安静了下来,严星河跟张天琪一起合作给病人做完最后的缝合,麻醉医生跟着,一起将他送进ICU观察十二个小时。
严星河重新站到了病人家属面前,这次他的神情轻松了许多许多,“手术顺利,病人的手臂暂时保住了,但最后能不能真的保住,还是要看接下来的恢复情况。”
话音刚落,迎接他的就是家属的抱头痛哭和一声又一声的感谢。
劫后余生啊。
他笑着拍拍他们的背,安抚了几句,这才去换衣服回办公室。
一回到办公室,就听见张天琪的鬼哭狼嚎,“为什么主任把病人挂我床上,这是什么让人窒息的操作啊!?”
严医生微微一笑:“……”不能立刻就下夜班的心情顿时就好了呢:)
直到中午十二点过后,严星河才下班,进电梯的时候何秋水还打电话来问:“下班了么?家来吃饭么?”
她的声音永远那么清脆活泼,好像每天都有说不完的开心事,叫人一听就觉得心情好起来。
他低声的应了两个是,何秋水就道:“那你给我在你们医院对面的水果超市买两斤葡萄回来,要甜的,不甜的不给钱哦!”
“……遵命。”他失笑,嗔怪道,“我四点就起来做手术,忙到现在才下夜班,你还使唤我?”
“e……”何秋水有些纠结,心疼他是真,但想使唤他……也是真的:)
最后当然是买了葡萄啦!而且严医生保证,肯定甜!
何秋水接了他买来的葡萄,准备做新鲜的葡萄汁冰块,抬眼一看他眼底的红丝,吓了一跳。
“快坐下,快坐下。”她拉着他让他坐,小心翼翼的问,“要先睡一下么?休息不好会不会猝死掉?”
严星河:“……”我倒还不会!!!
见他瞪自己,何秋水讪讪的摸摸鼻子,“别生气,我给你舀桂花陈皮银耳露吃。”
小碗里装着一层青稞米,然后依次加入糖桂花和蜂蜜,用煮得黏稠的银耳做的银耳露和陈皮水调匀,面上再撒些干桂花,吃起来有种沁人心脾的清甜。
何秋水看他吃了半碗,笑道:“上班辛苦啦,一会儿可以吃大闸蟹和神仙肉,还有当归乌鸡汤,补补。”
“……神仙肉?”严星河一愣,疑惑的看过去。
何秋水一边榨葡萄汁,一边应:“其实就是煨肘子啦。”
到了这时,觉得缓过来了的严星河,才忍不住跟她说起直到早上才结束的这台手术。
“……那、他的手能好么?”何秋水关切的问道。
严星河的呼吸一顿,有些苦笑的摇摇头,“恐怕不能,大概率失去基本功能,能保住不截肢……都是大造化了。”
就算不能用了,起码还在,他还是个完整的人,不用背负旁人异样的眼光,和因为身体残缺而带来的心理压力。
何秋水有些遗憾的叹口气。
然后又故作老成的拍拍肩膀安慰他,“严医生,你们已经尽力啦。”
“是,我们尽力了。”他点点头,又仰起脸来,“囡囡。”
何秋水疑惑的嗯了声。
他张开手,道:“你过来,让我抱抱,昨晚答应你的。”
何秋水眨眨眼,哎呀,她都忘了这件事了,不是只是句玩笑话而已么?这人真是的,记这些做什么嘛。
她心里腹诽,但又明知自己口是心非,于是就还是弯腰抱住他,把脸放在他肩头蹭了蹭。
刚要说话,就听见突然出来的老何一声惊呼,“干嘛,干嘛啊你们两个,要搂要抱不晓得上楼去吗?关起门来随便你们抱个够!”
挨骂的小年轻:“……”真是尴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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