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没有了。”何秋水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普通,却让严星河万分错愕。
是了,他想起来了,何秋水住院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见过她的母亲,连何曦都去探望过她,却偏偏不见她母亲。
原来是已经去世多年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安慰她一句什么,却听到她忽然极轻的笑了一声,“您记得我做手术之前问过您的问题么,我会不会死,您说不会,其实……是因为我曾经亲眼看着我妈妈去世了,那个时候我才八岁。”
她抬手轻轻拨开拂到脸颊上的头发,抬眼看了下天,“我妈生病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不懂,就知道她天天要去医院,后来就在医院住着不回来了,我听到有人说我妈会死,我不信,跑去问她,她说……”
“囡囡啊,要是妈妈走了,你就好好陪你爸爸,别让他一个人。”
何秋水无比清晰的想起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意思,容珍珍对她说的全都是老何,对老何说的又全都是她。
把女儿托给丈夫,又把丈夫托给女儿,“然后我和我爸,竟然真就相依为命的过了十八年。”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后来我也遗憾过,要是我早点懂事该多好,那样就能多陪陪她,我要是早点懂事,她就能更放心,更没遗憾了。”
“严医生。”她望着严星河的眼里流露出柔和的关切来,“至少您的老师现在已经能看到您和您的师兄师姐们在自己的领域内站稳脚跟大施拳脚了,他的学说您们也能继承并且发扬光大,他就算走了,也少很多遗憾,对罢?”
“他救了很多人,每个人背后就是一个家庭,我不懂很多你们的专业知识,不晓得要做到这样会多难,可是我很感激他,教出您这样的学生,能够救了我,如果不是您,我们家现在可能……”
她抿着唇笑了笑,很庆幸的拍拍心口,“幸好有他呢,像我家这样的肯定还很多,他一辈子给后面的人留下那么大的财富,已经很厉害啦。”
人总归会走的,可是,“你们会一直记着他,以后你们出书、去讲课,都会提起他,你们的学生也会记得他。”
从来都是为徒者为师,为师者终做土。
严星河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努力的安慰自己的女孩子,想起过往几个月,都是他费尽心机去安抚她,没想到会有现在这一幕。
他的心忽然一软,有股淡淡的暖意油然而生。
“我知道,就是……”他的嘴角微微抿着,声音又轻又惆怅,“心里有些过不去那个坎。”
何秋水点点头,“我知道,可是……”
她垂下眼来,任由头发吹上了自己的脸,“最后都会过去的。”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随着时间的流逝,终究会成为过去,伤口总会结痂。
她重新抬起眼,看见自己手里抱着的水杯,忽然笑了起来,“严医生,您喝不喝奶茶?”
严星河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转换话题,但他也正好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管是自己去想去内疚,还是看何秋水扒开自己的伤疤来安慰他。
于是他摇摇头,应了声,“不怎么喝。”
“没关系,今天试试罢。”她眼睛一转,手就伸了出去,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他,“请您喝咖啡布丁奶茶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的会比较容易开心。”
严星河继续发愣,不知道该不该接,这水杯……是她私人用的吧?
见他不接,何秋水的手又往前伸了伸,还解释道:“您放心,这杯子是新的,我还没用过的,要是喝过的我也不好意思给您,要是再不放心,嗯……”
她低头在小背包里掏了掏,掏出一片酒精湿巾来,“这有消毒湿巾,您擦擦。”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严星河不好拒绝,便伸手接了她的水杯,在她殷切的目光下打开来,含着吸管嘬了一口,香浓的奶茶滑进嘴里,混合着咖啡布丁微苦的香气。
粉色的水杯和严医生看起来居然很配呢,何秋水在心里偷笑,然后托着腮问他:“好喝么?”
严星河微微点了点头,她立刻就笑了起来,“这是我做的呢,豆子还是用的耶加雪啡,煮出来以后加吉利丁液放冰箱冷藏起来,吃的时候切成小块放进锅烧奶茶里,一样的方法还可以做好多种布丁奶茶,不过我最喜欢咖啡布丁和奶茶布丁,还可以放进芋圆里去,我跟爸爸说先放店里试卖一下。”
看她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严星河原本烦闷的心绪忽然就被抹平了不少,不知道是因为被开解过了,还是因为吃了甜食。
等她说完,他才笑着点了点头,“一定可以卖得很好,其实你很适合这样的工作。”
她说起甜品时的神采,不输她在舞台上的风采,大概是因为长年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天然便有一份热爱。
何秋水的脸微微有些红了,“……是么。”
严星河握着杯子,点点头,片刻后又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去罢,吹这么多风,小心感冒。”
“……那、多谢您。”何秋水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严星河道:“杯子我拿走了,下次还你一个新的。”
何秋水点点头,“好,不过不要粉红色的。”
“为什么?”严星河愣了一下,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水杯,粉色的水杯,外头还印着白色的小碎花,很小女生。
何秋水有些嫌弃的也看它一眼,“这是我嫂子买的,她以为我还十五岁呢。”
她早就不是喜欢粉色的年龄了,偏偏温妮还会记得她从前的喜好,她抗议过,但没有用,下回给买的还是粉色。
严星河终于露出了一天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脸,“你嫂子对你很好。”
“是啊,她和我大哥都对我特别好。”何秋水点点头,笑容里有些许骄傲自得。
严星河忽然便有些感慨,她虽然没了母亲,但却有很好的父亲和亲人,才能养成这样明媚又温暖开朗的性格罢。
他把何秋水送到距离何氏只有十来米远的公交站,下车时,何秋水隔着玻璃,望着他,语气认真的道:“严医生,您是好人,老天爷一定会降临奇迹给您的。”
严星河愣了愣,随即有些感动,他朝她笑了笑,“……多谢。”
何秋水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慢慢的往前走,经过一个垃圾箱,再往前一点点,就到了家门口。
刚进门,就听见何曦的声音从饭厅里头传过来,“啊啊啊我不要抱它!太小了!我不敢!我会捏死它的!”
什么东西啊?何秋水心里的好奇立即便被勾了出来,连忙走了进去,提高声音问:“什么东西啊,让我康康~”
“姑姑,姑姑回来了,妈你快给她!”何曦一看她进来了,立刻就指指她,把温妮往她这边推了推。
温妮一边笑,一边骂他:“出息,这么大了连猫仔都不敢抱。”
何秋水这时才看清它嫂子怀里被一张毛巾裹着的小团子,毛茸茸的,瘦瘦弱弱,仿佛才巴掌大蜷缩在被子里。
她愣了一下,“……哪里来的猫?”
“你哥跟六叔去买东西,在批发市场捡的,不忍心它在外头死了,就带回来养着。”温妮边解释边看了她一眼,“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明天我就问问来喝糖水的街坊谁要,送人养也好。”
何秋水伸出一根指头摸摸小奶猫的鼻子,“送人干嘛呀,养咱们家多好,有个小东西多热闹。”
温妮闻言便笑了起来,“我也这样觉得。”
边说边把奶猫递到她怀里,笑道:“给它起个名字罢,总不能猫啊猫的叫。”
何秋水托着小团子看了看,洗干净吹干毛的小猫露出了原本的毛色,是最寻常的中国田园猫,橘色那种,“这么瘦,就叫黄胖罢,简称小胖。”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人说的话,小奶猫喵喵了两声,何秋水把它拎起来凑到跟前,它便伸了伸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像是在亲亲她。
何秋水登时眉开眼笑起来,“它喜欢我,是吧?是吧!”
果然是这样,你把我带回家,能不能留下是我的事:)
多了只叫小胖的猫仔以后,店里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多不同,只不过来往的人看见它,总要逗逗,它又爱坐在门口,久而久之便成了何氏的另一个标志。
何秋水说的奇迹并没有降临,老天爷依旧将贺广发的生命带走了,进了五月以后他便昏迷不醒,能来的学生们都来了,在病房外头候着,沉默的等着命运的宣判。
到了青年节前一天,他忽然便醒了,精神看着还不错,所有人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
他声音微弱,断断续续的交代了许多事,“你们要好好的工作……研究不要落下……我的书稿你们、拿去看看……遇到、困难的病人,要多体谅……要沟通……要记得那句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小心谨慎……”
说到最后又没了力气,于是拉着女儿贺嫦的手,“我去见……见你妈和……和你兄弟……你好好、好好的啊,乖囡……”
然后颤抖着手指,虚虚的指了下严星河,贺嫦顿时就哭了出来,握着父亲的手拼命点头,“您放心……以后星河就是我亲兄弟,我一定替您看好他,不叫他行差踏错,您放心……”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只垂头哭泣,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在被子上。
所有人都难受得直抹眼泪,他们都知道严星河为什么会让老师这么看重,临死都要将他托付给最最信任的女儿,除了他是师门最小的那个,医学天赋喜人,还因为贺广发早逝的大儿子和无缘出生的小儿子。
贺嫦有个兄长贺源,比她大七八岁,十几年前SARS肆虐,贺源也才二十多,在呼吸科,自动请缨上了前线,不幸感染,最终牺牲,因此后来贺嫦毕业以后半路出家去搞呼吸,也是为了继承家兄遗志。
她原本还该有个小弟弟,当年贺广发的夫人不小心意外怀孕,因为计生政策不允许,有贺嫦一个已经是超生,不能再有第三个,夫妻俩纠结许久还是拿掉了。
要是那个小弟弟能活下来,恰好就是严星河这么大,偏偏他也学医,天赋和性情都很像贺源,贺广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失去的两个孩子的影子,于是便将对孩子的思念转移了一部分到他身上。
得到应承以后,贺广发重新陷入昏睡,这一次,再也没有醒过来。
五月四号凌晨四点半,贺广发离开了人世,病房里他的亲人和门生故旧大半都在场,俱是泣不成声。
严星河强忍着眼泪,红着眼睛帮师姐一家把手续都办好,亲手替老师换上寿衣,送他去了太平间。
真冷啊,这人一进了那道门,就再也见不到了。
天亮以后,贺嫦以贺广发女儿的名义,发了篇微博,告知外界此事,很快,主流媒体相继报到了这件事,标题为:“讣告:我国骨科学泰斗贺广发同志因病与世长辞。”
天空下起了雨,严星河离开医院时撑着伞,他没有开车来,便独自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声和车声,可是他看不清人和车都在哪里。
眼前是朦胧一片。
我知道他在哪里,可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突然停下来,站在路边,有些茫然,脑子一团乱麻,红灯了?还是绿灯?我该往哪里走啊?
何秋水就是这时看见了他。原本她是跟何天一起出来给猫仔买猫窝之类的东西,顺便带它看看医生,天气潮湿多雨,小猫还小,需要格外注意。
一出来就看见路边站了个人,有车从他跟前飞快的开过去,差点就撞到他,居然也不躲,跟傻子似的。
待看清那满身泥水的人是谁,何秋水顿时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严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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