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广发追悼会这天的天气不算好,天阴沉沉的,天气预报一直都是会有雨。
何秋水很早就起了来,老何看看她一身的黑衣,晓得她要去参加追悼会,嘱咐了句:“注意安全。”
她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白色珍珠项链。
严星河提前一晚跟她说好要来接她,大约九点那样,到了糖水铺,看见何秋水正在往保温杯里灌冰镇绿豆汤。
天已经热了起来,闷闷的,又在憋雨,更是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何见他进来,问了句:“严医生来了,吃早饭没有?”
“吃过了,多谢您。”他忙朝老何笑了一下,然后看向了何秋水。
何秋水拎着保温杯,然后乖巧的跟老何温妮何天说自己要出去了,再看着他微微弯了弯眼睛,“严医生,咱们走罢?”
剪了新发型的女孩子看起来比以前小了好几岁,脸颊边的小肉肉被养得很好,仿佛恰到好处的婴儿肥,面色红润。
不过没有化妆,连嘴唇上都只涂了一层淡淡的润唇膏,朴素得很。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不需要带拐杖么?”
上次他还问自己怎么还没脱拐呢,这次是不是故意来试探她的?何秋水心里翻了个白眼,有些讪讪的笑了一下,“我已经脱拐了,真的!”
说完还点了点头,强调似的。
严星河眨了眨眼,哦了声,“那……就走罢,快到时间了。”
说是赶时间,但他的脚步却很慢,似乎在可以照顾何秋水的脚步,偶尔还会低头往一旁看一眼。
南山殡仪馆东礼堂,一早就已经布置妥当,门口顶上拉着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贺广发同志”。
灵堂内的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贺广发的工作照和生活照,在最里端摆着一排大字:怀念贺老,我们永远爱您。
到处都是黑白两色,有很多的花篮,有单位的,有集体的,也有个人的,外头等了很多人,何秋水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贺广发生前的好友、同事和学生,又有多少是像她一样,间接或直接得到过他恩惠的人。
严星河带她去签到,见到了站在一起的贺嫦和杨远等人,大家的眼睛都红红的,面色憔悴。
见他带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放在平时是一定要调侃一下的,可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情关心这些。
何秋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她第一次正经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半晌才讷讷的对贺嫦说了句:“您节哀。”
贺嫦笑容勉强,眼神却有了几分关切,她点了下头,沙哑着嗓子道:“多谢你来送我爸爸,星河,照顾好你朋友。”
严星河点了点头,要带着何秋水找个地方坐下,可是刚转身,就见她已经自己走到了一旁,在一个花圈边上站好,有些感慨的看着花圈上的挽联。
那是一附院骨二科全体同仁敬送的,像这样的花圈还有很多。
人越来越多,到了十点半,追悼会正式开始,司仪介绍了来参加追悼会的单位领导、生前好友等,哀乐响起,全体默哀三分钟,何秋水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见身旁的严星河攥成拳头都还在不停颤抖的手。
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都没想,就伸手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拳头。
她的掌心柔软干燥,暖意从手背蔓延上来,严星河愣了一下,兀自沉浸的悲伤顿了顿,手猛的哆嗦了一下,可是却鬼使神差的没有挣脱开去。
三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何秋水在哀乐停下的那一瞬间立刻放开了他的手,严星河侧头望过去,看到她神色肃穆的脸孔,和眼底漫无边际的关切。
眼睛顿时就酸了,他努力的支撑着眼皮,不叫眼泪掉下来,蠕动着嘴唇做了个口型:“多谢。”
若是亲人离世,任是谁,都是脆弱的。
何秋水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觉得心窝窝沉沉的,像被大石头压住了似的,摇摇头,又垂下了眼。
台上致悼词的是贺广发生前工作的省医院治丧委员会的领导,最后是一句:“贺广发同志是一名好医生,他始终恪守着‘敬畏生命、救死扶伤、甘于奉献、大爱无疆’的医师执业精神。贺医生,一路走好。”
严星河的眼泪啊,这时候再也没能忍住,沿着脸颊慢慢的流下来,无声无息的,但却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然后又在空气里慢慢被风干。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以后,何秋水没有和严星河再站在一处,他替她别上了一朵白花,低声嘱咐了一句:“自己小心,出去以后在门口等我。”
语气竟然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熟稔了,何秋水想,大约是因为自己见过他哭泣的模样罢。
算起来,他们已经是见过彼此最狼狈模样的两个人了。
人很多,告别厅都挤满了,仪式显得冗长又压抑,不时听到有哭泣的声音,严星河鞠躬过后就陪在贺嫦旁边,看着面前的人一个个经过,好多都是曾经的病人。
最后是贺嫦一家人围着遗体绕灵一周,作最后的挽别。
追悼会结束后按惯例是有答谢宴的,见自发来参加仪式的人群已经散开,何秋水扭头看了眼严星河,“严医生,那我先回去啦?”
“吃了饭再回罢。”严星河垂着眉眼,容色憔悴,又淡淡的,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何秋水顿时就不敢说话了,揪着小背包的带子,讷讷的哦了声。
一群人站在一起,杨远重重的拍了拍严星河的肩膀,“打起精神来,星河。”
“……杨师哥。”杨远是他的大师兄,严星河向来尊敬他,闻声立刻睁开眼,强打起精神来。
何秋水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似乎有些累,便抬了抬伤过的那边腿,微微吁了口气。
她一动严星河就注意到了,也是想都没想,便伸手扶了她一下,何秋水愣了愣,忙向他道了声谢。
杨远这时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看了她一眼,然后问严星河:“这位是……”
“我是严医生的病人。”这是何秋水说的。
可是严星河却说的是:“朋友,何秋水。”
俩人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然后彼此都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的扭头看着对方。
或许是他的表情或许震惊,何秋水秒怂下来,干笑的呵呵两声,立刻改口道:“以前是,现在是朋友了。”
杨远终于忍不住失笑了一下,紧皱的眉头松了松,“难得星河跟个女孩子做朋友哦,蛮好的。”
“师哥开玩笑的。”严星河眉头一跳,立刻扭头看了看何秋水。
他的表情很认真,何秋水忙哦哦了两声,心说我也没有误会什么呀。
这时候贺嫦一家出来了,众人分别上车,前往答谢宴的饭店。
席间虽然依旧气氛低迷,但总归是好好把人送走了,没有出任何差错,大家的遗憾暂且都能告一段落,便也有了说话的心情。
何秋水是严星河带来的,自然同他坐一起,又因为严星河不仅是贺广发的弟子,还是他临终时特地托付给贺嫦的那一个,于是便连带着她都和贺家人坐在了一起。
“秋水是不是脚受了伤?”贺嫦望着何秋水坐下的姿势,关切的问了句。
何秋水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啊,贺医生看出来了么?”
“还没好透呢,怎么也跑出来了?”贺嫦望着她,微微笑了笑,仿佛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严星河这时忙替她解释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先问她要不要来的,她也不好意思不同意。”
贺嫦闻言便挑挑眉,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放过了这个话题。
倒是杨远很好奇,“是怎么伤的?”
“演出的时候没注意,从三米高台摔了下来。”何秋水抿了口茶水,细声细气的应道,“幸好除了我没别人出什么事。”
贺嫦闻言愣了一下,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何秋水,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又不敢肯定,“……演出?”
何秋水点点头,大方道:“我先前在容城歌舞团上班,现在辞职了。”
这下贺嫦倒确定了,的确在微博上看到过她,舞剧《花木兰》女主演换人了本来没多少人注意到,但因为某个娱乐圈很火的小花去看了后发了条微博说知道原女主演因为受伤告别了舞台觉得很可惜,于是便上了热搜。
有好事的吃瓜群众还扒出了原女主演的照片,贺嫦也是因此才看到何秋水的舞台照,对那个穿着水袖舞服翩翩起舞的年轻女孩子有些印象。
但却和眼前的何秋水有些不一样,胖了点,脸有些圆润,但气色很好,看起来脾气很柔软,天生的笑唇,和星河平时有些像。
她心里暗道了句,难怪跟星河能当朋友了。
答谢宴吃过以后,大家都已经很累了,尤其是贺家人和严星河杨远他们,都已经苦熬几天,所有的心事都得以暂时埋葬,精神一松便显出了满脸疲惫。
贺嫦一一叮嘱过他们开车小心后,在原地看着他们各自上车,目送着一辆辆车开远去。
何秋水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身影慢慢变小,然后靠在她丈夫的怀里,弯下腰去,忽然便觉得喉咙哽得有些难受。
没有爸爸妈妈了啊,在这个世上,再没人会毫无条件毫不保留的爱她了啊,谁不是孩子呢,哪怕到了六十岁,只要父母还在,就还可以撒娇。
若是哪天他们都走了,哪怕只有十岁的人,也要长大成人了。
她仓促的别开眼,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霓虹灯,严星河打开了车载电台,广播里主持人放了一首好老的歌,周华健的《难念的经》。
却是粤语版的,正唱到那一句:“怕幸运会转眼远逝,为贪嗔喜恶怒着迷。”
“难受么?”严星河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太好的样子,问了句。
她摇了摇头,“觉得有点闷。”
严星河眨了一下眼,然后替她摇下了车窗,晚风灌进车里,沉闷的空气流动起来,何秋水渐渐的,就觉得好受多了。
回到糖水铺门前,何秋水下车,关车门之前想了想,弯下腰来,望着严星河的脸,认真道:“严医生,我不知道您现在心里头有多难受,可是……您要振作起来。”
容珍珍死的时候她还太小,也实在是太久了,所以她现在是没办法感受得到严星河有多难过的。
严星河从车里抬着眼看她,看见她明亮的盛满了关切的眼睛,心里莫名一暖,点点头应了声好,又道:“多谢你,还有……晚安。”
何秋水抿着唇笑笑,关上车门后隔着车窗朝他挥挥手,这才转身回了家。
又过了一天,周一了,严星河前一天整整睡了一天,似乎将悲伤全部借由睡眠处理妥当,再上班,又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多少还有些沉默。
早交班会上叶主任突然又点了他的名字,“小严过一两年就要考副主任了,我们医院有规定晋升职称之前得先去急诊待一阵,我跟院办和急诊的洪主任都说好了,你提前到明天就去罢,今天把病人给大家都分分,病历都写好。”
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让严星河愣了愣,他错愕的抬头望着主任,原本定了他是六月份才去急诊的,怎么突然提前了一个月这么久?
叶主任望着他笑了笑,一旁的王冠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去吧,忙起来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让他能早点走出贺广发去世的悲痛。
严星河抿了抿唇,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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