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小院的敲门声响起。
明娟在角落里清洗着衣裳,秀薇刚好拿着绣样坐在樟树下的椅子上,正准备穿针引线。听见声响,秀薇放下刺绣,前去开门。
康熙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显得儒雅温润,冲淡了身上的威仪之感。秀薇看着他,半垂下眼:“昭儿还在睡呢。”
她秀发松松地挽起,泛着乌黑亮丽的光泽,脸颊晕开些许红晕,如海棠般娇艳。
康熙喉头动了动,道:“让他好好睡,我来找你说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
这几日康熙日日上门,昭儿很快就和他熟悉了,见天的要爹爹抱。原本秀薇因着尴尬不愿和他有过深的交谈,却拗不过孩子的童言童语——
昭儿天真地说:“娘亲,阿玛都回来了,你们连手手都没有牵过。昭儿逛街的时候,其他人的爹娘很多都牵着手手!”
康熙闻言戏谑地朝她看去,秀薇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面如滴血,耳朵也染上了嫣红,蹲下身认真地和昭儿解释:“你阿玛……他和娘多年不见,我们也生疏了呀。总要相处一段时日,嗯,才能牵……牵手手。”
秀薇结结巴巴的,只听康熙低笑了一声,她怒上心头,飞快瞪了他一眼。
康熙半边骨头都酥了,心下一阵惊喜,秀薇下意识的举动,却是消弭了那股生疏之感。她整个人都鲜活灵动了起来。
至此之后,秀薇也愿意和康熙说说话,聊几句。只是聊的话题很是日常,再深入的她却不肯告诉他了。
循序渐进有了成果,康熙已经大为满足。
他也摸清了昭儿几时入睡,几时清醒,今日特地挑了昭儿未醒的时候上门。
秀薇哪会知他的心机?心下有些不甘愿,但还是让他进来了。
康熙径直往樟树下行去,见刺绣搁在木椅上,轻轻地拾起。
这是一幅双面绣,正面的鲤鱼游水图已完成了大部分,翻过来细细看去,那是一幅山水绣作,只大致勾勒了轮廓。
“巧夺天工。”康熙评价了一句,温柔地望向秀薇,“我却不知你如此心灵手巧。”
秀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手指往掌心里缩了缩,低声道:“还好。”
“坐吧。”康熙坐在左侧,指了指右边的空位。
秀薇慢吞吞地上前,坐在了最外边。
康熙咳了一声,眼含笑意,“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洪水猛兽。我们好好聊聊,可不可行?”
秀薇抬眼望了望他,杏眸水润润的,下一秒低下头往左边挪了挪。
他们确实也需要开诚布公地来谈谈了。
“我不是厌恶你的意思……”她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不过没有和男子这般相处过,不好意思罢了。”
“我知道,”康熙专注地看向她,“你没有做好准备便和人……发生了那事,还有了孩子,实际上是我趁人之危。”
他低沉的嗓音传到秀薇的耳朵里,让人心里微动。
秀薇头更低了,“是我中了药,强迫的你。”
这姑娘怎么这般善良?康熙几乎快要忍不住把她拥入怀中。
他深深吸了口气,“先不说孰是孰非,我要了你,就要负起责任来。”
秀薇想,负什么责任?她说过不愿意和他走。
“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愿和我离开?”康熙缓缓问道,“你也看见了,昭儿这几日很是高兴。在他心目中,阿玛是无可替代的。日后他大了,万一有人问起阿玛的事,他会管不住心底的自卑失落……”
一字一句,都往秀薇的心里戳。
她如何不知这些?在现代,单亲家庭的坏处就体现在孩子的不自信上,天生觉得比他人矮了一截。她怕昭儿也变成这样!
昭儿很是喜欢这个父亲,秀薇也酸过。男人会和他一起叠积木,还会给他讲故事,又一次还哄着他入睡,待孩子陷入酣眠才走。
在昭儿的心目中,短短几日,这人的地位都快和她持平了。秀薇这几日都在逃避一个问题,一个月之后,昭儿会不会因为他走了哭嚎不休?
得到过温暖,谁会愿意失去?那个时候,她又怎么给孩子变出一个阿玛来?
她好像只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孩子,没有考虑过他的看法。他是渴望父爱的。
秀薇咬着唇,手指搅动着白色的裙摆,许久也没有说话。
康熙就耐心地望着她,眼底的温柔可以缠出蛛网,将她密密麻麻地罩在里头。
秀薇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昭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会不上心?”
“他待你真心实意,而你却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她轻轻地,但咬字清晰,“你不是行商之人,对吗?”
被她如此犀利地质问,康熙罕见地愣了愣。
随即沉默了下来,他说:“过几日,我会坦诚相告。”
为什么现在不行?
秀薇也没有追问下去,她继续回答之前的问题:“我怕麻烦,只想寻求安稳。您不是寻常人物,怕是给不了我要的生活。”
连称呼都换成了您。
康熙深深地望着她:“你不是我,怎知不能给你安稳?”
秀薇说不出话来了。
康熙像是明白她的顾虑似的,他说:“我能护着你。我保证。”
保证?
秀薇把裙摆扭成了花儿,这话有几分能信?她轻轻咬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昭儿却在里头唤娘亲了。
秀薇忙站起身走了,瞧着像落荒而逃。
她的定力,有些摇摇欲坠了。谈不上好感,只是觉得对方高大得能扛起风雨,秀薇对这样的男人向来没有免疫力。
康熙笑了笑,也往内室走去。
在角落晾晒衣服的明娟收回视线,她悄悄回想那一幕,娘子和这人在树荫下,男的俊女的俏,看起来十分和谐。
说不上来那男子有多好看,只是一种感觉,能让人忽略外貌,拜服在气势之下。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仙女似的娘子吧。
*
“梁公公,皇阿玛呢?孤有事请见。”太子见梁九功一人在院子里打转,他向来跟在康熙身边形影不离,这是怎么了?
梁九功想,还能怎么?万岁爷是嫌咱家碍眼了!说是打扰到他和娘娘的相处,这不今天撇下他,自己上门去了。
“太子爷,万岁爷正好出门去了,您看,换个时间前来?”他陪着笑,朝东边努了努嘴。
太子明白了。
他含笑道:“等皇阿玛回来,还请公公禀告一声。”
“奴才职责所在。”
太子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边走变想,这富察氏到底什么模样,能勾得皇阿玛大清早地上门?
有些挠心挠肺的。
派出去调查刘遂的也有了结果,有皇阿玛协助,太子轻而易举地摸清了关系网。他心头有些复杂,源头指向了索额图的幼子,他的表叔,格尔芬。
不仅仅是江南这一块,就连川陕那头,都有牵连。
若不是秀薇的事,或许他永远都不知情。
格尔芬很聪明,他暗地里牵线的都是县令这类人物,很少有权高位重之人。掌权者哪会关注一个小小的县令?
搜集银子运往京城,已经有好几年了。
太子的眸色变得深沉,格尔芬,想做什么?
索额图定是不知格尔芬私下里的动作,否则哪容得他私揽官银,惊扰百姓?
明珠和索额图这些大臣,虽是各自报团,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勾结地方官员,否则皇阿玛哪会给他们好果子吃!地方与京城往来是大忌,格尔芬这次糊涂了。
因着仙逝的生母仁孝皇后,太子对赫舍里氏很是优待。格尔芬是赫舍里家族从小送进宫的伴读,血缘关系上的表叔,太子与他也有几分情谊,平日里多有照拂。
太子成年后,与赫舍里氏往来愈发多了,索额图常常进毓庆宫与他商议事务,意图增进关系,太子也欣然受了。
索额图劝说自己警惕老大胤禔,在朝堂上也打了鸡血一般针对明珠。
太子明白叔祖父是为了自己好,意图巩固储君的地位,哪会有不愿意?
胤禔蠢蠢欲动,惠妃作为四妃之首,在后宫把自己当女主人似的呼风唤雨。胤礽也是怕的,怕太子地位不稳。
德妃差人来隐晦地提醒,太子原本还不在意,只是后来康熙玩笑般地说了他一句,说他和索额图关系过密——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一身冷汗。
皇阿玛正春秋鼎盛,他也渐渐长成,说不好皇阿玛就会怀疑他的心思,起了忌惮。
往小了说,这是结党,往大了说,这是觊觎上位!
胤礽想好好当着他的太子,从未升起过大逆不道的念头。
醍醐灌顶一般,他便同索额图还有赫舍里一家慢慢疏远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抽身出来的太子殿下回头再看,无比庆幸自个的决定。
他冷眼瞧着老大和明珠上窜下跳的,渐渐招来皇阿玛的不满。同样的,自从和索额图淡了来往,皇阿玛愈发宠爱他起来。
从那时起,太子就悟了。
帝王心思,什么叫帝王心思?
最重要的一条,皇帝不会喜欢惦记自己龙椅的太子。
他隐隐揣摩到了当权者的思维,待在太子之位上愈发游刃有余了起来。
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就算老大对他冷嘲热讽不甚尊重,他也笑吟吟地做出亲近的姿态。
可把胤禔恶心地够呛!
看那铁青的脸色,太子那天回宫捂着肚子笑了很久。
到了自己的院子,太子思绪慢慢转到格尔芬身上,嘴角也渐渐拉平。
不管怎么说,赫舍里都是他的外家,牵扯不断的。他只能尽力地帮他求情,即使……皇阿玛定不会轻饶。
轻叹了一声,格尔芬也算是溃于蚁穴。
你说,怎么就恰好惹上了皇阿玛的心头肉了呢?
至于他拿银子干了什么,太子还没有查出来,只能先和康熙禀报了。
太子负手而立,面色肃然,格尔芬啊格尔芬,万万不要打着孤的旗号,不然孤也救不了你!
*
胤禛那天告诉了胤祥秀薇和昭儿的事,十三在房里震惊了一晌午。
他疑虑了一番昭儿的长相也就抛开了,想着能多去美人姐姐那儿,瞧着花容之姿蹭饭,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结果美人姐姐是皇阿玛的人,昭儿是他的十五弟!
胤禛叮嘱他,万不可去打扰秀薇母子。皇阿玛此番下江南便是为了寻找她们,如今心愿得偿,母子俩是定会回宫的,作为庶母,他们怎么也要避嫌。
十三可不笨。他其实是一个稳重聪慧的孩子,在江南没了规矩的桎梏,飞扬的少年气全都表露在外,显现出了与在京城截然不同的活泼。
秀薇既然有如此身份,他怎么还敢上门?
“唉,小爷还和昭儿约好了一同搭积木呢。”他颇为遗憾地道。
“你可以去试试,皇阿玛说不定也在。”胤禛淡淡瞥了他一眼。
十三一个哆嗦,他活腻了吗?
不能去东巷的日子着实无聊,十三整日扒着胤禛,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胤禛去哪,他就去哪,很快就被赶开了。
他隐约知道太子正在办事,四哥帮着太子顾不着他,十三年纪还小,接触不到什么政事,就自个带着随从上街游玩了。
这天,他左手拎着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烤饼吃得正欢,余光看见一行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那男子的面孔好生熟悉!
这不是皇阿玛么?
震惊之下十三打了个手势,和贴身太监福顺躲在了街道的拐角处,大张着眼睛探头望向康熙。
皇阿玛这是在干什么?
康熙怀里抱着昭儿,秀薇戴着帷帽在他身边,他脸上带笑,十三瞧着他们就像一家三口似的。
不过细细看去,秀薇和他离了有些距离,不似亲密的模样。
康熙是带昭儿买糖葫芦来的。
昭儿嚷嚷着要吃,康熙什么都依着他,秀薇不放心就跟了来。
“五文钱,客官拿好嘞!”
小贩送过来一串晶亮的糖葫芦,昭儿喜滋滋地接过,红红的小嘴大张着咬了下去。康熙空出右手在身上一摸索,发觉自己没带银两。突然想起来,钱袋都在梁九功那呢!
瞥见他尴尬的神色,秀薇忍不住笑了起来,解开荷包拿出五文钱递了过去。
康熙咳了一声,听见女子的笑声后柔和了眼眸,也带上一丝笑意。
“糖葫芦好不好吃?”他柔声问昭儿。
十三躲在角落里,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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