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背对着墙, 抠石子:“你怎么知道这底下有个暗道?”
陈翛双手交叠,静默一会儿, 淡声道:“想在我这儿套话?”
李棣这回学聪明了,这十余天的相处下来,他很好的抓住了这位大权臣的脾性, 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 若像之前那样跟他硬碰硬,绝对讨不到好。
“我就问问,不说算了,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玄衣沉默了,那话怎么听着那么憋屈呢?他想了一会儿, 斟酌着回答他:“我确实一早便知这底下有个暗道,但不到紧要关头,不必动机关。石道被封, 躲在底下的人轻易难打开, 若是没人救, 可得成枯骨了。”
这样啊……
李棣转过半个身子, 头顶上人声鼎沸, 救火吵闹声乱糟糟的, 但有这个暗道隔着,外界声音就不是很分明。小狼崽子侧着脸, 看着他:“既是一早便知……也就是说,你早跟大理寺有瓜葛。这是王公的床榻,你跟王公私下有交情?”
黑暗中, 玄衣相的呼吸均稳,丝毫没有露怯或是紧张,他没有直面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却从喉咙里溢出了一个腔调,意思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李棣:“既然我们都知道能借着暗道逃过这场大火,难道王公就不知道吗?这可是他家的物件,没理由比你我还生疏吧,陈相,你接了王公手下的案子,不是心血来潮。”
如果没有这个暗道,李棣也不会有这个大胆的猜测,在这十天里,他虽然受限不能出去,但是消息还是能传进来的。
那范仲南在水牢里泡了一遭,出来竟然改口翻了供词,说是自己的确是受人指使,但背后那人并不绝对是李相,当时在大殿上也是病急乱投医乱攀咬的。皇帝不是傻子怎么会全信,但陈翛明摆着要跟他对着干,帝相只能各退一步,最后折中处置,将范仲南贬为贱奴,流放蓟州,李相那边宽慰一二,禁足虽解但本着体恤的名义让他在家里歇着,仍然没还实权。
范仲南能侥幸逃过一命,那就说明他犯的错罪不至死。他虽与贪污一案有关,但银钱倒底不是他拿的,仔细想想也只有王公一条命跟他有牵连了。若王公真的死了,陈翛大概也不会饶他。能放他一条命……或许,王公并未被大火烧死。
“王公没有死是不是?他逃了出去,找到你,你受他所托才替他查这个陈年的案子。”
话音一落,陈翛笑了起来,暗道石缝里的光打在他脸上,显得他面容十分年轻。
“你不如说,王公虽侥幸未死,却不幸被我捉到,我拘禁了他,借此收拢大理寺职权更贴切。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没有提点过你吗?能在我口中套出来的话,又有几分能信?”
李棣听他如此说,有些五味杂陈,并不是难受他话中的讥讽,而是难以忍受他将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不堪。
“我方才在外面,遇到了南越的刀客,那是从军的人,上过战场,可是现在却潜在郦安中,他们要来杀你。”李棣罕见的认真了神色。
陈翛将手拢在袖中:“你既知道是南越的蛮子,那你也该知道,比起杀我,他们对你这个金甲将更感兴趣。”视线下移,落到环首刀上,陈翛眼神停滞了几秒:“磨刀不误砍柴工,刀是好的,别用错了方法。”
他要起身,李棣却横臂挡住了他的去路,将玄衣拘在一个狭小空间里,这会子也不顾方才有多尴尬,他一字一顿道:“也许我没有告诉你,十一年前,我流落奚州,就是因为被一批越人追杀。这郦安城里,有越人的奸细,或者换一个说法,是一个跟越人有瓜葛的大人物。
“范仲南背后的人必定跟越人有牵扯,你彻查这个案子已经触了他们的逆鳞,他们才会这样想杀你。为什么你不上报圣人?若是圣人知道越人潜入,必定会派遣武侯助你查案。这件事,早就不是一件贪污小案了,国家生了蛀虫,会腐蚀檀木的。”
陈翛迎着李棣尚且年轻的眼神,既想说他聪明又想笑他天真,他还信这个北齐元氏的皇帝,还信皇帝会庇护他的子民们。哪怕他李家被这样打压,但是他们这群臣子从骨子里还是烙着忠诚的印记。
他能怎么跟这个少年郎说,难道告诉他他花费毕生所忠的君早就不把这个国当一回事了吗?他就算肯说,他也不会信。
事实是,他绝不会说,所以李棣根本没有选择相信或是不信的机会。
一阵敲响声在外面响起,周隶在上面隔着木板喊话:“大人,你还好吗?”
陈翛敲了敲头顶的板,示意自己无虞。周隶赶忙吩咐旁边的人将床板翻过来。眼见两人就要见光,李棣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出了一直忍着的话。
“陈翛,我不是稚子了。”
这话的意思不止浮于表面,他补充道:“我知道当初在大殿上,我做的事很愚蠢,我也知道在三生坊你早就提点过我几次,只是当时我没懂。
“你既然有心护李氏,又为什么非不让我跟你一起查案?我……”
他还想说下去,但是整块木板已经被撬开了,几簇火把照亮了昏暗的地下暗道,周隶看着暗道里的两个人,怔住了。
玄衣相身上的人情味转瞬即逝,一到光下就换上了那副死人脸。他冷声对李棣道:“我并非有心护你李氏。我保全你的父亲,为了两个因由。
“其一,是当朝不可我一人独大,其二,是你父亲无过无罪。但凡他与廊州贪污一案有半点瓜葛,我都不会手软。
“至于为什么搬来大理寺……你也不蠢,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陈翛借力极其轻巧的出了暗道,下人涌上来给他换干净的外衣,徒留李棣一个人在里面若有所思。
在此之前,他也一直在想,为什么玄衣相要搬来大理寺,他猜过好几个原因,或是顾忌皇帝,或者是想避人耳目偷偷摸摸的做事情。
但此刻回想陈翛的话,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是顾忌皇帝,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提点自己不要再轻举妄动。他当着他的面处理政务,也未曾避着他躲着他,时常还会稍加指点一二。
所以,他搬来大理寺唯一的目的,许是为了自己?既然不能绝了李家小子非要掺和进来的心,那就告诉他,拿出点样子给他看,别再做出像大殿上那么蠢的举动。
也就是说,陈翛是在间接的暗示他,若自己真有几分本事,能让他心服,两个人也不是不能同朝做事。
李棣微不可见的低着头,眼角眉梢噙着似有若无的微妙笑意。
这场大火没烧出人命,但是却让本就经历过火灾的大理寺伤痕累累。罪魁祸首张公牵着自家黑狗,两眼一翻,醒酒后死也不肯承认自个儿放火烧了隔壁。听说玄衣相没烧残烧死,唯恐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被报复,于是干起了老本行,旧疾复发心一梗,躺在家里下不来床,说什么也不肯见人。
大理寺起了火,烧急了李家夫人的心,李夫人偷偷摸摸的坐着小轿子要来看儿子,却没能得见,三番两次下来,也知道这个大儿子有心躲着自己,之后再没来了。
但做娘的总是于心不忍,李夫人偷偷给大理寺运进来新鲜吃食和干净的被褥,仔细到连裁剪的衣服都一应俱全,甚至给儿子的同居大人也备了一套,也是谢这位大人在火场里救了人。
其余闲人也很客套的来拜访了一番,而一惯风风火火的谢老三却没了消息。
还记得初识那会,李棣挺抵触谢三,没别的原因,就两个字,羡慕。他与谢曜年少相识,家境相仿,但命运却截然不同。谢御史虽将谢三送去壁州历练,但每年都会接他回京阖家团聚,谢三平时在他面前也总嘻嘻哈哈,每次从郦安回来都给他带吃的,看上去过的十分知足常乐。
只是这次回京,却总被拘禁在家里,李棣这才知道,谢家家法如此,犯了错就是错,错了就要罚,不管你有着什么借口解释。长此以往,谢三每次也都不解释,闭口领了鞭子再出去浪荡。
李棣平时烦他事多,可这会子几天没见却又觉得哪儿不对劲。他一寻思,估计又被禁足了,其实有时候他也挺纳闷的,谢御史家禁足禁的这么严,谢曜这一双腿长的委实多余了。
这话见了谢曜,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迫吞到了肚子里。
他跟谢曜两人自八岁起就相识,两人之间什么窘相都见过。谢曜为人热络,心善闹腾,几乎从不会耷拉着一张脸。可短短十日未见,谢曜跟他记忆中飞扬跋扈的形象出入甚大。
谢老三被困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围了众多侍卫,谢御史忙的没空管教这个小儿子,谢姨娘性子软弱也说不上话,也只谢老大能管教这个小弟。
但谢昶手段十分直接,就是将人锁在家里,也没功夫听他辩解,见李棣来了,无奈的将这个烂摊子甩给他。
李棣问了事情经过,才知道,他们哥俩的虎可真是一脉相承。
他前脚在朝堂上打了范仲南,谢曜后脚在大街上又殴了朱璟宁,而且这次还十分有本事,一挑五,欺负了郦安家不少贵公子,惹得人家上门要说法,闹得不可开交。
谢曜一双眼尽是乌青,嘴角也有瘀痕,可想而知打的有多狠了。李棣戳他:“有没有被他们占了便宜?”
谢曜把头闷在被子里:“没,我没下重手,不想被我爹太唠叨,烦人。”他勉强抬起肿眼,“听底下人说你那边走了水,有没有伤到?要不你还是回家住吧,你娘挺担心你的。”
李棣皱眉:“我没什么事,反倒是你,朱璟宁又干了什么好事,你们打成这样?”想了想,虽然自己也是个冲动性子,但是还是得提点他一下,“遇上事打人不是解决事的法子,这不是军营,大家打完了不记仇。”
谢曜乌青的眼中盛满无所谓,“我想跟我爹说,可是他说一看到我就来气,叫我少在他跟前晃荡;我跟我大哥说,他说不管我这件事,叫我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我二哥跟我娘在家里说不上话,我又能怎么办呢?”他嗤笑了一声,“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爹不大想生我,生了也不养,放在眼前又厌的慌,唉,这么说,养了我他是不是也不大快活?”少年笑的没心没肺。
李棣心里有些发闷,他转移了话题,“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打这个架呢?”
谢曜缩在被窝里:“霍家小姐明日办及笈礼,他前几天就搬彩礼上人家府里,还扬言要娶霍小姐做个贵妾,我呸,凭他也配。”
李棣一寻思,这么快?
“那你明天去不去她的及笈礼?”
“去!”谢曜费劲直起身子,“我跟猪刚鬣打架招惹了不少是非,也给她带了不好的名声,明天我就去说清楚,我得告诉她我的心思。”
李棣心中一动,“我陪你同去。”
谢曜挤出两滴泪,鼻涕眼泪胡乱一抹,紧紧握住他的手,欲要倒在李棣怀里,演技拙劣扯着哭腔:“阿棣……”每次喊他“阿棣”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图嘴快占便宜,与弟同音,也是想当一个便宜哥。
李棣知道他的心思,丝毫不含糊的一巴掌将谢曜的脸糊到一边:“滚蛋。”
谢曜吃痛,捂脸满床打起滚:“杀人啦杀人啦,李家小子要杀人啦。”
作者有话要说:谢三:干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朱小太尉同款傲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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