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棣参加及笄礼, 纯属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自从上次陈翛给了他那番暗示之后,他满心都扑到范仲南的案子上, 虽说见不到范仲南,但不耽误他从别的事情上下手。
众所周知,霍家是北齐第一皇商, 掌管百家钱庄, 对于郦安的资金流向甚是分明,那么一大批的银子陆陆续续在这些钱庄流经,霍氏没理由一点都没发觉。
谢曜虽然被禁了足,但之前那副样子也纯属是装乖,他就等着九月十五这天的及笄日。谢家三个男人都上了朝, 谢姨娘性子柔,被小儿子哄一哄就放他出了府。
原本约好了在西市碰头,街角卖柿饼的大爷几篮子货都卖完了, 也没看到谢老三, 李家小子硬挤出来的一点耐心被耗的干干净净, 肉眼可见的怒气值就要爆表时, 谢老三拖着一麻袋东西朝这边走来了。
一看, 李棣险些喷饭, 靠墙憋笑,忍的很是辛苦:“你这是干嘛?”
谢老三跟看个白痴一样睁圆了眼:“还能是什么, 我送给霍小姐的礼物啊,人家及笄,我难不成还要空着手去?”
李棣点头, 不准备跟这呆子多话,可是走了两步,本着这人还是自己兄弟,好心提醒了一下:“霍小姐是个女子这件事,想必你比我清楚吧。”
谢老三朝李棣胸口锤了一拳,啐他:“你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李棣躲开,看着那一麻袋的机械铁剑,实在想不出来这是送给姑娘家的东西。非要找些能说的过去的吧,也就是当初在壁州打仗,有个西域的奸商卖废铁雕刻的簪子,谢曜挤出饭钱,啃了一个月的馍,买下了那破簪子。
谢曜在这一方面十分固执,这些东西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够亲自送给霍弦思,他打架伤了胳膊,只能拖着走。李棣一边数落他这礼物破的不像话,一边麻溜的替他扛着一麻袋的铁物件。
霍府在城北,北市多外族商贩,还算是热闹。霍家无人入仕,因而来的客也多是一些做生意,只有几个官不大的公子哥来拜礼,大约也是想讲个亲。
一群歪瓜裂枣里蹦出两个少年郎,十分引人注目,管家登记造册,迎面“铿”的一声砸来了一坨异物,老管家颤颤巍巍的扶着拐杖,看清了来者,险些以为来打劫的。
谢曜跟李棣两个人进了园子,方知此时离及笄礼还有些时辰,北齐民风不算太严苛,大园子里男女见一面说说话不算逾矩,但谢曜却被人驳了回来,说是霍小姐有事现在不见客。
谢曜能跨出这一步,比提刀上战场还要为难,李棣提议他们在园子里等一等,别动辄放弃。
霍家的园子造的奇巧,花花草草的种的也多,走到哪儿都觉着扎在花堆里。这儿女眷多,李棣待了一会儿也觉得不自在起来,他在姑娘家跟前待久了总觉得膈应,也可能是上回在三生坊被胡姬调戏的狠了,这会子还有后遗之症。
两人各怀心事,谢曜一心念着霍弦思,李棣一心念着霍弦思她老子。
不过上天待他们也算不薄,还真碰巧就给他们遇到了霍小姐。抄手游廊有一处小亭子,两个姑娘站在里面,当中一个个子矮些的正是霍弦思,另一个身形抽长的女子不知是哪个,此刻正从袖中拿出一柄精巧的袖箭,给霍弦思示范这东西怎么用。
李棣从未真正意义上见过霍家姑娘,此刻远看着,长的柔软,圆圆的脸颊上漾着浅浅的梨窝,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十分乖的模样。他侧着脸看谢曜,果不其然,这呆子脸红了。
那个子稍高的女子又给霍弦思带了些小食,一包包的拆开,摊在木椅上,枣糕蜜饯一应俱全,两个人轻言轻语的微微讲着话。李棣瞧着那些吃食觉得眼熟,再一看,嚯,这不是壁州那边的东西吗?
高个女子此刻正好侧首,露出清瘦的一张面颊,正是便衣出行的常锦。常锦几个月前刚去了壁州赴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他也没想到常锦跟霍弦思关系这样好。
常锦视线微转,也瞧见了走廊尽头的李棣二人,视线落在李棣身上时顿了顿,她颌首点了点头,算是问好。李棣与谢曜俱远远的抱了个拳。常锦五官清秀,今日虽是女装却并未点妆,方才的温声笑语很快就隐匿了,笔直的立在一旁,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霍弦思微蹙眉,有话要说,却奈何这二人在此只得硬生生吞了下去,她轻声开口:“这次告假期限长不长?还能留几日?”
常锦倒是干脆利索:“原是赶回来的,等你礼成,我也该回了。”她补了一句,“年后若是无事,应该能回京一次。”
霍弦思捏着手中的袖箭,葱葱玉指有些发白,也没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常锦朝他们这边走来,李棣推了谢曜一把,这是个独处的机会,该说什么一次性就说出来。谢曜一个大小伙,攥紧了袖中的铁簪子,迈步朝着亭中走去。他没离霍弦思太近,虽然常年在壁州待着,但该懂的礼他也没落下,对霍家小姐,他是极其敬重的。
原本要走出亭子的常锦回头看了谢曜一眼,大约明白了他是要干什么去。李棣这也是第一次与常锦打照面,看着眼前的女子,他还是觉得不大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故人。
常锦睨了一眼他腰间的环首刀,颇为赞许:“听说你的刀很好,只可惜我顶了你的职,让你在这笼子里无用武之地。”
话说的十分直白爽快,李棣也有些意外,他犹豫片刻,道:“常将军今天没有佩剑……你的剑我见过,不比这把刀差。”
常锦挑眉,算是应了一声。
“常将军,四年前有没有去过廊州?”
常锦敛目:“此话怎讲?”
李棣想了想,觉得话问的太直白了,想想还是算了。“没什么,就是觉得,常将军很像我一个旧相识,你的佩剑,跟他的很像。”
常锦没什么笑意的笑了:“天下兵器十有□□都是相像的,左不过用来杀人,血腥气重了,都差不多。”
她撂下这番话就离开了,李棣待在原地,忽然想起当日在三生坊的情景,常锦听戏、买小食,或许本来就不是为她自己的。
他看了一眼亭中温婉干净的霍弦思,若有所思。
老管家终于得了空,李棣等了好久,才见到了霍公,霍公年纪不大,左眼却不大好,视物不清,得靠胡商贩进来的镜片才能瞧清楚人。
李棣走进来的时候,霍公正站在窗边,他顺着对方视线一看,发现霍公看的正是霍弦思和谢曜二人在亭中说话。
他抱了抱拳:“霍公。”
霍家老爷不敢当的请他坐下了,砌了碗香茶,十分客气:“小将军怎么想着来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你们年轻人该更有话。”
顿了片刻,不着痕迹的补了一句,“小将军跟谢家子关系应当不错吧,听闻你们同在壁州长成,又是一起回的朝,你说的话他也能听一二?”
“霍公这是何意?”李棣被先抢了白,就先按下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
“小将军是明白人,本来我不该这么无礼,但有一点,还望小将军转告谢小公子。上回谢小公子将朱太尉家的儿子打成那样,已经给小女带来很多非议了。小女实在配不上谢家高门,还望谢家公子不要为难我等。”
李棣:“谢三有时做事确实鲁莽,但待人真诚,他是真心实意的。”
霍公摆摆手,笑了:“你们这些孩子啊,想事太简单了。门第高低堪比云泥之别,商贾之家又怎么能和仕族高官相较?就算谢小公子有心,也较不过地久天长,我子女虽多,但每一个都疼惜着,实在是为人父母,不想叫小女日后受罪。”
李棣沉默的看了看眼前这人,淡声道:“霍公并不是在意这个吧?”
霍父抬眸看了他一眼,清明的右眼里闪过异色,李棣平静陈述道:“朱太尉家也是高门士族,他家不比谢御史门楣差,可若不是谢三生出那件事,霍公或许已经收了朱家的聘礼了。
“都是高门贵府,为何要区别看待呢?况且,朱璟宁娶霍家小姐是以妾的名分,如果我没听错,他预备同娶两妾,连同黄侍郎家的小姐一并抬进府中,这于霍小姐来说,怕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霍公十分客气的望着眼前的人:“这本是家私事,小将军这番言论,怕是有违礼数了。”
小将军点头,十分好说话,他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本账簿,摊在桌上,指着一处文字,抬眸看着霍公:“今天来本就不是说家私事的,我要说的,是国事。”
霍公的左指僵了一下:“小将军这是何意?”
“不明白?”李棣好脾气的耐心一页页翻给他看,“自定宁二百一十六年起,雁沙郡的每一笔银子都流经丁记钱庄,白纸黑字的记录着。”
霍公刚想说话,却被打断了,“霍公别急啊,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丁记钱庄确实不是你霍家的产业,但是,当初买的地皮可是经由霍家负责的,身为皇商,郦安境内的每一笔开销,尤其是地契相关的大事,您不可能不记得吧?”
李棣缓缓的合上账簿,重新坐回位子,“这份账簿,是王公的遗物,我也是意外得到的。霍公也知道,圣上命我与玄衣相共事,如果这份账簿落在他手里,今天在这儿与您说话的,可就不是我了。”
这招叫狐假虎威,借着大权臣的势子,在外威胁别人的滋味还不错。
霍公眉心紧蹙,半晌,他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西域镜,沉声道:“霍氏世代为商,深知其中干系厉害,廊州贪污一案与我霍氏并无半分关联。”
小将军将账簿塞进怀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缓声道:“霍家忠良,我当然知道。那么越人刀客呢?这件事霍公预备怎么解释?”
面前的中年男子发了闷汗,禁闭着双唇不吭声。
“有人在郦安中养了南越的刀客,这批刀客是老军,要想容得下这笔开销,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得要大量的门路来洗黑钱,北齐皇商是多,有能耐者亦不乏,但这么一大笔钱,霍公的手也不可能干干净净的吧?若霍公一时不妨,被人骗了,也是可以体谅的。
“大理寺起火时,我是亲眼见到了越人刀客,这一点,想必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确认。
“私养南越的贼人,是为叛国之罪,罪当诛连。”
他紧紧盯着对面人的脸,淡声道,“霍公,我的国事,讲完了。”
桌上的茶凉了,深色的茶沫漂浮在瓷盏表面,霍老爷颤着手盖上了盏,他眉间纹路深重,似是十分后悔什么事,神情中亦不乏惊愕。
话已至此,剩下的,就是拼双方的耐心等待。这一点,他是跟陈翛学的,当有对手隐隐处于下方时,抛给他沉默的时间,最能逼人陷入自我崩溃。
良久,霍公抬起眼睛,旁边小火炉上的水已经二沸,他用竹兜子捞去浮沫,淡声道:“我记着,过几日,新晋状元郎也该宴宾了。”
李棣眉心一跳,看着那壶滚烫的沸水,茶沫一放进去,就被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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