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重文轻武, 因而这些世家公子大多都是当文臣养的,有的连弓都没拉过, 更不说一把脆骨头的的老臣了。猎场设在宴山里头,摆在外头的弓箭骑具被晾在一旁,也没人动, 看来重头戏还是秋猎前的诗文会友。
缠着木滕的宽案旁边围了一大群的白衣锦袍, 正中间的一人一身云纹青衫,此刻正揭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读着纸上的字,他瞧的认真,一时连旁边站了人都不知道。
萧悯笑了:“行均兄, 在看什么呢?”谢琅痴痴回神,瞧见面前的人,自觉方才失礼, 便放下了那张纸, 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无甚, 只是瞧见这首词, 写的不错, 不知出自谁的手?”
他这厢话一落, 便有几个世家子凑过来了,哂笑道:“你们两个可够了啊, 晓得对方文采飞扬就别这么变着花样的夸了,两位状元郎可得要给我们留些活路。”
“我向来是在行均兄手下讨活路的,我的字, 轻易难得他的眼,这次倒借着你们的巧,是捡了个便宜。”萧悯低声笑了一声,将那纸不动声色的折起,“再者,凡事讲求一个机缘,若是一时犹疑以何为诗眼,这思路被人先得,诗也就变了味道。”
谢琅先是愣了一刻,而后压低了音量,似是半笑,“萧少保,我这次可真是要伏个低了。”
站在一旁的李棣有些意外,“行均”是谢琅的字,方才萧悯这么唤他,看来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只是李棣觉得新鲜的是这谢二不比谢家其他两个儿子,素来性情孤傲,文采出众,跟这世间的人都没什么话讲,之前也遇到过一些持才傲物的读书人,但都关系一般,怎么现在跟这萧少保反倒混的熟络了?
林子前一阵热闹,原本还算是安静的猎场瞬间喧闹起来,有人以肘推着萧悯,“那小娘子又来了啊?萧少保好福气啊,不过,你可得留着心,小娘子是娇,但你可别被她家哥哥给逮着了。”
萧悯低声斥了回去,“休说诨话。”
李棣比着弓,离这些人远,但看戏却一点都不耽误。来的人穿了一身男子胡装,但身量娇小,面上妆容精致,正是之前见过几面的陈怀瑜。
仔细回想了一番,李棣大概记起了一些事。当初择婿车大行,世家女儿倾城围观状元郎时,他记得这陈家姑娘很直白的跟萧悯表了心意,但是他没看到最后,也不大关心这些事,现在看来,这两人还挺有缘分的,怕不是有什么后续。
陈怀瑜扬眉朝着萧悯挥了挥手:“我在这儿!”
人群当中的萧悯温和一笑,“看到了。”
陈家女儿也不知有没有得了帖子,进来的时候都没人勘验,一脸的胭脂都被汗打花了,她一走近,便有人窃窃笑了起来。不过陈怀瑜也没多在意,她自顾自的走到箭筒前,看到李棣时,十分好颜色的冲着他笑了笑。
李棣看了一眼这姑娘妆面尽花,一时有些讪讪,不知当讲不当讲。陈怀瑜利索的比着弓,直白道:“你就是李宣棠吧,跟我哥哥睡一起的那个人?”
姑娘,妆可以乱花,话不可以乱讲啊?谁跟你家哥哥睡在一起了!李棣赶忙辩解:“只是同住大理寺而已,并不同寝。”
“啊......”陈怀瑜拧眉,“不也差不多吗?”她扯完犊子之后从箭筒里拿出十余只箭,行至萧悯面前,眼里完全没有旁的人,“不是秋猎吗?我们一起进林子吧,我不大会拉弓,可能会给你丢脸,你别嫌弃我。”
萧悯敛目,十分无奈,“陈小姐,这于礼不合。”
谢二立在一旁,眉尖微妙一蹙,转头去看诗了。
陈怀瑜半逼迫他:“怎么就于礼不合了?我叫你跟我一起挽弓,又不会害了你,你这么顾忌干什么?”
无奈之下,萧少保只能将垂长的袖子挽起,接过她手中的弓,行至林前。恰好一只小兔窜过,陈怀瑜催促他动手,萧悯对准着那飞窜的小兔,费力拉弓射了一箭。兔毛也没沾到半分,箭脱了弦,都快偏到宴江去了,惨不忍睹。
落了笑话,公子哥们逗趣,笑着文状元的窘迫样子。萧悯本人倒是不在意,他将弓箭交回陈怀瑜手中,“技艺不精,见笑了。”
陈怀瑜没想落他面子,搞成这样她一时间也没法子,眼瞧着旁边立着一个人,她慌忙抓住一个可攀附的:“你,你是小将军,你肯定能射箭,你来教我。”
被点到的李棣一愣,他睨着她的模样,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敬谢不敏。
陈怀瑜一直都是被娇宠的,见李棣没顺着自己的意,当即就有些不开心,“你在我哥哥手下做事,叫你给我拉个弓都使唤不动了吗?”大抵这姑娘是觉得自家哥哥的官比天大,一个将军也能给她当下人使唤。
李棣闻言有些想笑,气倒是不气,想着她是陈翛的妹妹,教就教了吧。他站直了身,从箭筒里拿出一支箭,不费力的比在胸前,弦崩无声,一支箭羽破空而出,将一只野獾射的脑骨俱碎,穿到了树干上。下人提上来的时候,箭头恰好射的是眼珠子,十分血腥。
陈怀瑜兴致极高:“那你教我。”
李棣一愣,教?怎么教?把着手教吗?他还没想明白,陈怀瑜却已经跃跃欲试的比上了箭羽,一脸雀跃,李棣只好将手往袖中缩了缩,隔着衣服带着她拉起了弓。但这女儿家力道实在是太小,手跟鸡爪似的,拉弓颤颤巍巍,他想引着她的力道吧,她还偏有自己的想法。一箭出去,没射中,比萧悯那个还难看。
一些世家女子见她跟男子亲亲密密的样子,心中鄙夷之声早就压制不住了,见状更是嗤笑了起来。陈怀瑜落了面子,登时脾气就上来了,“你是故意的。”
李棣无辜的耸肩,就在陈怀瑜还要不依不饶的时候,冷不丁一声冷喝传来。
“又在闹什么?”
众人闻声看去,正是这公主病矫揉到了一定境界的人的哥哥——玄衣相陈翛。此人来的急,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紧着时间赶来的。
陈怀瑜不悦的跺着脚,“他故意不教我拉弓,害我出丑,你回去罚他。”李棣失笑,倒也没说话。
陈翛眉间积聚着一股浓烈的烦闷,很显然是心情不好,多了几分不耐:“你哪来的帖子?旁人没邀你,你就跑过来,还有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
被这么不算凶的凶了,陈怀瑜闷声的看了萧悯一眼,心中有气,就将弓箭一扔,头也不回的跑了。
陈翛:“带回去禁足,这几天叫她安分些。”周隶闻声而动,速度倒是快。
这情形,像极了爹妈来捉不回家的儿女,众人虽不知这陈翛今日来秋猎是不是为了带小妹回家,但他一来,原本的活络氛围很快就冷了下来。
李棣能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他是真的生了气,但是这遭他选择忽视,李家小子遥遥看了一眼萧悯,“萧少保,前戏过了,应该能进林子了吧?”
萧悯闻言点头,“自是可以。”
话音刚落,一排仆役上前,上了真正为这次围猎做的好弓,李棣先上前去,看着很随性的挑了一把,在手上比了比重量,笑了:“弓不错。”萧悯扬眉:“当配你。”
余人各自拿了仆役递上来的弓箭,三三两两的牵着马行到了林子里,但多的还是在原地射杀一些小物意思意思。李棣搭弓,腕部聚了力,虎口一阵阵的发麻,但是他全然不顾,仍是运足了力。就在箭羽快要脱手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少年郎温热的手掌。
陈翛离他极近,身上带着冷冽的荼芜气息,他侧着半张脸,一双眼中夹杂着根本无法压制的余怒:“是我平日过纵了你,养犬成狼。”他咬牙,“李家小儿,好本事。”
话罢,肘部借力,生生抢过了他手上的弓,十分蛮横。陈翛并未穿胡装,略一伸手,手臂的线条就在布料下成了形状。李棣从未见过他挽弓,此刻见他纤长的指腹拉满弓弦,就能瞧出他的本事。
那弓隐隐有崩裂的趋势,陈翛漠然上满力道,箭羽颤抖,猛然间有什么异物一颤,是弓弦生生断裂的声音。众人纷纷看去,却见一只箭羽以十足十的架势的射向了林子,有什么重物应声而倒。
而那拉弓的人正是玄衣相,不过他现在情形也不大乐观。满弓在他手中生生崩裂了,锐利的弦割裂了虎口,余力震的他腕部不自觉的痉挛起来,一只好好的手,瞬间浸满鲜血。
萧悯闻声惊了,见到陈翛的伤势之后更是难安:“这是怎么了?快,快去找医倌来。”
玄衣相强行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将其拢在袖间,他森然的注视着李棣,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李棣迎上他的目光,很罕见的不惧不畏,平静无波,甚至有一些似有若无的挑衅。
突然间,林子里传来一声尖肃的惊叫,有个侍人跌跌撞撞的膝行而出,惊恐万分:“死人了,死人了。”后面应声来了几个侍人,搬着一个人形巨物,那巨物心口正中一只羽箭,双臂软软垂在身侧,再一看,正是那过几日就要流放蓟州的范仲南,身上还背着一个行囊,现下已是死绝了。
正在安排医倌的萧悯抬起一张惊疑的面孔,而人群里提笔写诗的谢二笔尖一滞,一滴浓墨在纸上晕开了,将原本的字形糊了个彻底。好好一场秋猎闹出了这么大的血腥气,那些箭杂七杂八的也不知是谁射杀的,在场的人都沾了腥,自顾不暇的辩解。
恰在此刻,远在林子之外,摇摇晃晃行来了一顶软轿,三五个仆人将轿子落了地,当中一个人匍匐在地,从轿子中伸出了一只缠枝云纹的黑靴。
靴子的主人远远的瞧了一眼混乱的情景,却并不在意,他目光四处搜寻,似乎在找什么人。
有内侍媚颜上前道:“太子爷,秋猎似是出了乱子,依奴看,不如早些回宫,萧少保说的新奇,也不知新奇在什么地方,乌烟瘴气的,脏了太子玉体。”
锦袍男子身上出了汗,终于,他微微痉挛的手僵住了,整个人好比被当头一击,僵在了原地。虽离得远,但是他瞧见了立在人群中的胡装少年,眉眼间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相像了。
不是假的,果真不是假的。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慌乱的收回脚,躲进了轿子里,忙不迭的催促侍人。
“回东宫,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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