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合谋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陈公府。

    周隶拿着一支长签, 手中捧着一个缠枝小金盒,正耐心的扎着带血的生肉, 喂食廊上金钩挂着的一只黑羽乌鸦。长签穗子摆来摆去,搔的他手腕痒痒的,那黑鸦吞肉的速度倒是快, 眼见一小碟的分量就没了。刚解决完了陈怀瑜的事, 他心里也不大快活,那姑娘实在是折腾人。

    周隶用签子挑那黑鸦的喙:“小畜生,过的比人好,你有福,得了他那样好的主子。”

    小畜生像是能听懂人话, 扑棱了一下翅膀,突然焦躁的在树枝上腾空而起。周隶方要训它,就听见廊下一阵异响, 一看, 是玄衣相回来了。陈公府是依着当初他作刑部尚书时的身份建的, 十分素净简朴, 唯有几个仆人在廊下清洗扫尘, 相互说些小话。

    仆人眼尖, 瞧见了玄衣相手上滴着血,一时惊了, 再看,岂止是一星半点,整个袖子都染红了。出于惊惧, 他们下意识出声:“大人......”

    却被陈翛震怒的斥回去了:“滚。”

    周隶也是心下一惊,早时候见他那么慌忙的赶到宴山,他就隐约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但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愤怒的回府。相识几载,这么浮于表皮的情绪宣泄对于已经而立的陈翛来说是件非常罕见的事。周隶立在树下,一时间没敢说话,见陈翛进了里屋,他才催促着仆人去拿包扎用的东西。

    还没等他走两步,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那窄袖胡装的少年郎走了过来,脸上没有表情,侧身越过了他,低声道:“他伤了手,劳烦你拿些金疮药,还有干净的布巾和温水。”

    话说的客气,周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回了神,那人已经撩开布帘走了进去。

    屋内熏着浓重的香,李棣方一进来,就被刺鼻的味道熏着正着,不自觉皱了皱眉。陈翛坐在梨木椅子上,伤着的右手垂在身侧,他阖目拿着一枚小小的鼻烟壶,心口一阵起伏,用了很久的时间才从方才那暴怒的情绪中抽离。

    李棣一句话都没说,就站在那儿静静等着他。

    终于,陈翛抬眼,颈上一根动脉还鼓着,昭示着他心境尚未平复。

    “坐。”就这么一个字,听不出喜怒。

    李棣听他这话心里反倒有些不自在,坐自然是没坐,就在这个时候,周隶端着药,身后跟着几个鸡崽似的仆人,将一应物件都拿齐全了。周隶知道陈翛的脾性,既然是伤到了手,那自然不会让他们这些来处理,于是十分自觉的退了出去。

    整个屋子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李棣本来是打算跟他这么耗下去的,接下来要说的话,谁先开口可就无形中输了一成。但见陈翛阴冷的放任自己伤势不管,他竟然没大狠得下心,只得先开了口:“气着了?”

    陈翛没答话,不知还吃不吃他这服软的一套。李棣上前,试了试水温,浸湿布巾,想要为陈翛清理伤口,他还没伸手,陈翛却已出声:“不必。”

    李棣寻思着这是真气着了,他其实并不想惹他生气,于是只得好生哄着:“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跟小辈生气呢?年纪大了生气不好,容易脾肺衰竭,往后躺在塌上都费力。”

    哄人是门微妙功夫,李棣十分精准的哄到了马屁股上。陈翛心一梗,也不跟他叽歪:“你不必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也没气。”

    李棣不置可否,但还是想给他处理伤势,他试探的拉了拉他的衣袖,陈翛冷冽的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一时语塞,明知这人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崽子,但偏就是硬不下心肠。

    见他神色,李棣知道装乖在这人面前暂且还算有用,于是又拉了拉袖子,扬着手中的布巾。陈翛心上最后憋的一口气算是散了,他一把将布巾抢过来,自己擦手上的血迹。

    李棣挑眉,看着那伤势,心里很微妙的颤了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里蔓延出来。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惊胆战。他小声的问:“你疼不疼?”

    陈翛将手放在桌下,摘下了鲛绡手套,他大半个手都隐在袖子里,李棣只能瞧见他指节。比他想象中的要好看太多,可能是常年不见光,十分白皙,指盖平宽,带着淡淡的粉,没有留指甲,很干净。但也就那么一瞬间,很快陈翛就又将手拢在了袖中,他不大耐烦,也不想跟这小混蛋扯七扯八。

    “你该跟我说的不是这些。”

    李棣也不装乖了,他就近坐在了一张矮凳上,没什么表情:“是,今日我是算计你了。”

    陈翛面色一僵,眸子划过异色,他哑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范仲南逃出水牢的?”

    徐尚书是他的人,范仲南就算是插着三个膀子都扑棱不出水牢。但陈翛知道范仲南是个重要角色,而那背后的人必定要让他死,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范仲南逃出去。陈翛笃定那个人一定会动手,因为蓟州是他的场子,这是官场上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早些年他跟蓟州的诸侯结过友,要是让范仲南落到蓟州,就相当于埋了一颗隐形□□,万一哪一天这颗□□炸了,最起码也得炸个非死即伤。

    他这大半月都住在大理寺,也是本着给对方一个进套子的机会。

    将范仲南放出来,也是试探倒底谁会按捺不住想杀他?又以什么样的法子?当然,不到绝境,他也不会真的叫范仲南死掉。

    只是当他发觉范仲南往宴山那个方向跑的时候,就隐约觉出不对劲了,想到李家小子说的宴宾一事,他心中更悬,没想到打马过去,竟真的瞧见李棣明知那把弓有问题,却还是要拉。

    也就是那个时候,陈翛才明白,这人不蠢,一点都不蠢。李家小子生在公侯世家,即便在壁州当了十年粗人,可骨子里那股权谋血性还是变不了。

    他搬到大理寺是出于自己的考量,而那个李家小子又何尝不是呢?潜在自己身边,每日有意无意的探知范仲南的事件,装作无意的拿他的折子打虫......为的,其实还是他自己的小算盘。

    李棣仔细想了想,倒是不骗他:“我不知道范仲南已经逃出来了,我只是赌萧悯有问题,如果我知道范仲南在林子里,我不会拿起那张弓,也不会让任何人射出那支箭。”

    当初拜访霍公时,霍公在最后跟他提到了萧悯这个人。他便循着萧悯这个线索去查,结果发现萧悯在入京拜官时,曾向霍公求了个人情,说是老家廊州何山县有间老宅子,想变卖了,换些应急的现钱,希望霍公介绍一些大头皇商。而霍公本着他是炙手可热的京官,这忙也不是不能帮,就给他列了自己一应熟人。

    李棣照着那份名单细查,这些账目上走的数额分散,但聚在一起也确实是个不菲的数字,只是他做的很干净很干净,每一笔流向都有明明白白的因由,丝毫拿不出证据。

    那个秋猎,成了他接近萧悯最好的机会。

    当然,在和陈翛的相处过程中,他也隐约发觉了这人似乎在布什么局,略一联系,也不大难猜。他是武将,那么多弓他看一眼就知道哪把有问题,于是索性自己挑了坏的一把。

    当时他心里其实隐约猜到陈翛会来,没有依凭的就是觉得他一定会来。在他原本的设想之中,那把弓会有问题,会割伤手,他在赌陈翛会不会抢过去。

    如若......如若他抢了过去,那么,玄衣大人就是输了,输了狠、输在了多情。

    李棣不想以这种被动的方式、被陈翛牵着走进这场案子里,他得要知道前后因果,换一句话说,他是不够信这眼前人,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顾忌。

    李棣压了压眉,罕见的认真了神色:“陈相大人,如你所言,你帮我们摆脱困境,不是保我李家,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暂时无过无错。

    “当初在大殿上,我满心以为正道能讲理,结果却满盘皆输,追了那么久的范仲南反口就能攀咬我的父亲。我能把他打残,但是蛮力终究没用。我不能把自己的一切赌在你的悲悯上,我背后有李氏,有父母亲族,我赌不起。”

    他眼中闪过凉薄的光,“更何况,你不是也说了吗,叫我拿出本事来给你看,我想与你合谋,就得凭借实在的本事。”

    陈翛无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他的心里蔓延出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为什么会想着开始算计旁人了。他知道他的脾性,他自小就不喜欢写字习谋,做这种事情于他来说想必也不好受,换句话说,这样的勾心斗角于这李家小儿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折辱。

    玄衣大人沉默的握紧了指尖,任由藏在袖中的伤崩裂,“你何必如此......”

    李棣将倒下的金疮药小瓶扶起来,一点点耐心的将撒了的粉末捻回瓶中,笑了,“今日与你合谋,无关乎旧情,况且......也没什么旧情可言。说起来,奚州那年大雪,要不是被你捡走,我坟上野草现在都可能有半人高了。

    “这是恩,我未报。况且我也从不认为旁人要事事以我为重为先,对那件旧事,也就小时候放不下了些。廊州贪污一案,对我的父亲很重要,他需要一份功,在圣人面前留份余地。这一案,我也有线索,查出此案,于你我皆有利。”

    说的太多,李棣一停下来,就忘了自己还想说什么,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讲,但是卡在心里就是说不分明。那小瓶也装明白了,他抬眼,对上陈翛一双沉静的双眸,认真道:“世人皆道你是佞臣,可我只信自己。”

    饕餮香炉卷着细密的颗粒雾烟,像是躁动不安的小兽在撕咬缠斗,陈翛觉得自己已经失了知觉,眼前的少年郎一会儿变的极小,一会儿又变的极大,飘忽不定。唯有那双眼,那张由软糯到俊逸的面孔一直都未变过,眉目间的岁月影子,裹挟着奚州的风雪,穿过河山朝着他奔涌而来。

    明明只见了寥寥几载,却好像,已在心上放了许多年。

    他喉中焦渴,却又无端的觉得自己过于浊恶。若与他为伍,怕会染了那颗还在滚动的赤子心,怕会泯灭了他对这世间尚存的的期许和那些真善的良知。

    但是少年郎的声音又在他耳边浮现,奚州飘雪那一日,在阿婆坟前,那个极小的矮棒槌,曾同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十九岁的陈翛怎么肯信这种稚儿之语,只当他是痴妄狂悖,可三十岁的陈翛看遍污浊后却动摇了心智,他想赌一次。

    试着撤走自己残陋的双翼,让这个被他维护着的少年真正意义上的走到这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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