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南被射杀, 外界已然众口铄金,最大的灾祸备选人玄衣大人此刻却徒步行在官道上。
李棣没想到, 陈翛会带他去见一个人——许相。
先前他听谢三说过玉面檀郎的故事,也知这许相生生折在陈翛的手里,满门只剩下一条命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按理来说, 陈翛与许相应当是死生不复相见的大仇人才对。
一时间李棣也摸不大清陈翛的想法。
许公府在城北宿阳巷,曾经这宿阳巷算是顶繁茂的场子,三教九流的都愿意聚在城北,许相奢靡,收纳幕僚又不拘俗见, 半只脚踏进许府下辈子大约也不愁吃穿了。可如今盛筵难再,世上如珠如玉的人都被磨成了鱼目,宿阳巷也渐渐落败, 一派衰颓。
偌大的许公府名义上还是个相府, 但谁都不记着这里面还住着一个丞相。思及陈许二人的恩怨, 李棣有些犹豫, 不知道自己这么跟着进去像不像话。
他这边想着, 那边陈翛却已经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开门的是一个老仆, 一见陈翛便向后退了一步,也没说话, 看样子有些畏惧。陈翛无言,径直走了进去。李棣跟上,府中绿植正繁茂, 气象比外面要新鲜,但也可能就是这表面上的新鲜,才使人觉得死气更沉。
李棣随着陈翛进了一处小石廊圈起来的矮亭,亭中草木稀疏些,当中坐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再一看,正在下棋。
“述安,你来了,给我瞧瞧这步怎么走?”老者闻声看向了陈翛,声音像破锣。陈翛走了过去,从棋盏中拈了一枚黑子,没有过多思考便落在了左下边星。
许公愣了半晌,而后笑了,“是了,我真是老糊涂了,叫你来与我解这死局......”他将那盘棋子弹落,毁了纵横的棋道,“死局哪能解的开呢?”
陈翛漠然的注视着他,吩咐左右侍人下去,仆从们纷纷敛衣退下,李棣这才瞧清,那许公一双腿折成诡异的形状,他本人也是软塌塌的支在木椅上的。
“今日来见你,是想带你瞧个故人。”陈翛侧身,“许公可还记得他?”
明亮的日光下,许公费力的睁开了眼,朦朦胧胧间瞧见了一个年轻人,待看清他的面容后,他昏暗的眸中闪过狠厉的光,又夹杂着森然笑意:“李自......竟是你,你是来瞧我死了没有吗?当年若不是你使阴诡的法子,我何至于要断了你最后的香火,现世报应,你是活该!”
李棣看了一眼陈翛,陈翛淡声道:“他有时记忆混乱不清,这是把你当成你的父亲了。”
李棣:“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他?”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十一年前你为何会流落奚州吗?今日便是来给你一个答案。”
心一沉,李棣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头绪都没理出。
陈翛捡起一粒粒的棋子,盯着有些昏聩的许相,淡声道:“贪污公家款,利用钱庄小吏来洗钱,最开始是从许相这里出来的,而你的父亲,是当年第一个发现这个诡术的,当朝两相,因此而相互厮杀。”
他顿了顿,“积攒黑钱后养越人的狗,做自己的私兵,填充势力,许相当年的手段比如今这位老枭要拖泥带水的多,所以经常被你的父亲抓住小把柄。圣人只当是臣子撕咬,索性放手任由两败俱伤。
“定宁二百零七年,你的父亲因为中宫势弱,欲要将你与太子交换,但这件事,走漏了风声,被许相半途截得了消息。
“许相借着异鼠之乱,想要虏获太子,借着自己积下的银钱,推了圣人的皇位,意欲谋逆。那批越人就是许相的私兵,追着你想来是将你误认为太子了,所以害得你做了奚州的流乞。”
李棣听得脑子发懵,他听到自己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是李家子?”
陈翛将散在地上的棋子捡完,淡声道:“不是。捡着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意外。”
这回却是轮到李棣沉默了。
“只是有一件事很奇怪,许相对自己犯下的的所有事事都供认不讳,唯独一点,他不肯认。就是越人追杀你的那件事,我回朝之后审了所有知情的人,都说不知。”
一道惊雷在李棣脑中炸过,他喃喃道:“你是说,许相有未招认的同伙?许相虽倒,但那个同伙的势力未曾清肃,一直留到现在。郦安里越人私兵和四年前的廊州灾款,都是那个同伙做的?”
陈翛给了他一个眼神,点头示意:“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棣一颗心悬了起来:“你知道那个余孽是谁吗?”
陈翛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棋盏,并未回答李棣的话,反而是对半瘫的许相说话:“许公,您尚有一儿现存于世,这是你许家最后一点血脉了,你该比我知道轻重。”
原本枯目无神的许相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着了一般,他僵硬的转着一双眼,却是恨不得将眼前这人骨肉生吞。陈翛伸手拉过了他膝上的薄被,“许氏合族,大谬不然,余孽就地即刻扑杀。”他抬眸,“哪个都能是余孽,端看许公您要保哪个了?”
许相的手指僵握在一起,从喉中溢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罹祸......你果真是个灾祸。”
陈翛却已直起身,一双眼中全无方才狠戾。
李棣突然想起当初在金殿上,范仲南反口攀咬父亲那次。陈翛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就是为了让圣人有所顾忌,可是当时的他却和在场所有的人想的都一样,觉得这人是在使什么阴诡之计,会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从祸水肠子里刮了一遍再出来的。
这人在大殿上扑杀许相,说到底会不会也是存着一些对生民的恻隐之心呢?为了正道,诸人用的法子不尽相同,有的人本着清誉,视名声比什么都要重要,譬如谢昶;可也有人,无谓他人如何议论,固执的一条道走到黑,譬如陈翛。
李棣无端觉得自己有些难受。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连鼓动都发麻,发烫。
他该早生些年岁,这样最起码能和他在同一个污浊的世道中并行,他不知道陈翛为什么会成为众人口中的奸佞,他只知道,自己迟了好多年,犹豫了好多年,也执拗的恨了一些莫名的东西。
与此同时,郦安皇城,金銮殿。
皇帝恹恹的瞧着折子,心中烦闷,范仲南意外身死,玄衣相和李家小子都掺和在那场秋猎里面,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背着他搅和在一起了。原本将两人同放大理寺,是意欲使其生嫌。按理来说,这两人是绝不可能私结在一起的,但凡事都有一个万一,若那个万一是真的......
内侍刘成山捧来一盏茶杏酥乳,温声宽解:“眼见快入冬了,时节易躁,圣人尝尝这乳,熬了几个时辰,闻着就解乏呢。”皇帝接过,揭开盖子,以金匙舀了一小口,温凉丝滑,确实还算不错。他心情好了些:“膳房还算尽心。”
刘成山笑了:“哪能是膳房做的呢?这是太子亲手熬的,废了好些功夫,也是一份孝心。现下人就在外间等着通传呢,圣人要不要见见?”
皇帝冷冷掷下了盏,只吃了一口的东西洒在桌案上,他冷声道:“皮轻骨贱的东西,在朕跟前也敢弄鬼,旁人支你多少银钱,叫你在朕跟前翻搅唇舌?”
刘成山不知他翻脸如此之快,忙叩在地上,“圣人饶奴,实在是帝后重病缠身,太子侍疾辛苦,奴见太子诚心实意,便私做了这个主,借奴十个胆子,也不敢拿半分好处啊。”
皇帝一身怒气来的快,梗在喉中,晚年的他脾气更加恶劣,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放心,任谁都要防备着。哪怕刘成山已经匍匐在地,他仍嫌恶的朝他肩上踹了一脚:“狗东西。”
刘成山一把老骨头,被踹远了,四肢着地,却真如一只老狗爬了过来,皇帝冷冷看着他这幅样子,心上火气倒是消了一半。想着他方才的话,思及缠绵在病榻上一把骨头的皇后,虽是厌憎,却终究是拂了拂袖:“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进来。生的并不难看,但眉眼间很苍白无色,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时总是怯怯的,皇帝一瞧见他就觉得气闷。
太子元均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闷着声。
皇帝没什么耐心,见他只着一身素衣,觉得无名有气:“摆着一副脸子给朕瞧,是想教万民都来看朕的笑话,说你这北齐太子穷酸到连件正经袍子都穿不起了是吗?”
太子膝行上前,这次倒没往常那么混账,他掉了泪:“母亲病在塌上,太医说,熬不过早春了。臣心中悲苦,于衣着上更是无心,并不是刻意要讨圣人的嫌。”
皇帝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没吭声,皇后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折腾了十多年,早就是一架散骨头了。皇帝自然知道她拖着不肯死是为了李家、为了太子。皇后嫁与他,全是为了母族考量,对他并无半点真心,加上李氏权势过盛,让皇帝对带着“李”字的人都无故嫌憎。
可如今那人真的要死了,他临了反倒有了一点悲悯之心,不自觉的当了慈父,“你做的乳酪朕已经用了,无事多跟萧少保后面学些东西,也不枉皇后为着你的那片心。”
“是。”太子点头,却并未起身离去。皇帝道:“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说。”
太子握住了自己的衣袖,抬眸道:“臣听闻范仲南在萧少保的秋猎场上被人射杀了,这范仲南是贪污银钱的贼人,他这么莫名的被射杀,那刑部的徐尚书想来也太不管事了些,可见是个无用的人。依臣看,圣人当换了徐尚书,刑部该选个有用之士。”
皇帝神色晦暗的瞧他:“你是想举荐?”
太子点头:“是,李相长子李棣本戍守壁州十余年,性情稳重,可担大任。大理寺那些文臣的案子与他倒底还是存些隔阂,刑部尚书一职想来更适合他些。”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就将那盛着乳酪的瓷盏朝他砸去,直接扣到他脸上,一碗酪浇的他满头都是。太子被砸懵了,僵在原地忘了动弹。
“是谁教的你在朕面前说这些话的?是你的好母亲?还是那个李家堂弟?”皇帝又觉得不解气,将案上的文折一股脑的朝太子身上砸,“朕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反了!!!”
太子当即匍匐在地,跟个鸡崽似的不敢再多说一句。皇帝指着门帘,厉声道:“滚!滚到你的贵戚家里去!连带着你那个将死的母亲,一并给朕滚出这个皇宫!!!”
太子慌忙的起身退下了,连面上的汁水都未擦,狼狈至极。
皇帝在里面喊话:“刘成山!”
内侍赶紧进来,皇帝在原地踱步:“果真是搅和在一起了,好一个玄衣相,好一个李家小子,当真敢在朕的手底下玩弄权势,还敢教得那个蠢物在朕面前搬弄是非?真是好本事。”话罢,他厉声道,“徐并行不能留了,革了他的职......”
他焦躁的在原地踱步:“这朝中还有谁无世家背景,可堪任用的?”
刘成山仔细想了想,倒是想到了一个人:“这......确实是有一个,那太子少保萧悯出身廊州何山县,是个被收养长大的贱民,身家清白,在郦安里没什么门道。”他顿了顿,“但有一点,玄衣相家的妹妹似乎看中了萧少保,郦安里传的热闹。”
皇帝停住了脚步:“陈翛似乎十分珍视那个妹妹?”
“是。”刘成山颌首。
皇帝若有所思。
刘成山无声的掀开帘子走出内殿,他掐了一把自己松弛的老肉,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金銮殿外两侧都是随侍的人和京兵,门侧立着一个青衫男子,他手上拿着一叠文卷,正静默的看着这皇城的风光。
刘成山走了过来,面上无神情,但眼中却存着微妙的异色,他敛袖道:“萧少保。”
萧悯转身,一双温柔沉静的眼中无悲无喜,他缓缓扬唇一笑:“刘公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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