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衰颓, 谢氏老太爷积攒的家业,也尽数充了公府, 大理寺卿王公亲自将谢家查封,与谢家为邻的朱家人却很罕见的并未落井下石。
当日谢家众人被铐走时,朱璟宁只是越过那道围墙看着谢府院中的矮树, 人去楼空, 所谓的高门贵府,也不过如此。黄家女儿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无声的立在朱璟宁身侧,朱璟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侧室,倒是没那么浑了, 他揽过了她的肩膀,陪她回了屋。
城东的陈公府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陈翛立于窗下,敛袖一言不发, 李棣瞧着他的背影心中亦是说不出的沉闷。
不多时, 一只黑羽乌鸦振翅从遥远的天际飞来, 长翅扑了檐上铜铃, 一双褐眼转了个圈, 老老实实落在了陈翛面前。猛禽烈畜此刻乖乖的垂着脑袋, 等着他的主人爱抚,可玄衣相却只是解下他腿上系着的信笺, 见无人理会,它便站回了金钩上。
李棣呆呆瞧着那只黑羽乌鸦,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几次, 这只乌鸦显然也是年岁大了,没他儿时所见那般凶狠了。立在窗前的陈翛看完那张信笺后,狠狠地将纸张攥紧了。
“怎么了?”李棣眉心一跳。陈翛将那张信笺递给李棣,李棣粗略扫过之后亦是惊愕不已。
“萧悯……竟娶过妻室?”
这张信笺上明明白白地说了,萧少保是廊州何山县一个卖货郎收养的孩子,就连“萧悯”这两个名字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为的是填个正经雅号。他在十六岁那年就娶了北齐边陲小镇里一个嫁不出去的悍妇。那妇人比他大五岁,样貌粗俗,却偏偏喜欢净面的小书生。萧悯娶妻后便没了消息,后来那悍匪之女身死,小门小户的,拿些银子自是能封了一应人的嘴。再后来,萧悯入了何山县的乡试,在今岁科举中一路过关斩将,最后一跃跳了龙门。
“周隶亲自去查的消息,不会有误。”陈翛道。
李棣皱眉:“上面说那女子先前与人合离过,有一笔不菲的身家银钱。”
两人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此说来,这萧悯从进京赶考开始,就是带着自己的目的。在翰林院与郦安才子谢琅比诗词,借着这次比试,郦安双杰的名声为他增色;金銮夜宴当堂与帝言,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前后花费不过半年的时日,就做了旁人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
李棣忽然觉得这人就像是那种毒蝎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竖起尖刺尾巴扎你一下,可一旦被扎了,必定中毒身死,连留神查看的机会都没有。
他跟谢琅在一起,帮着谢琅为恶,却又转身卖了对方,抽身出来。若是单纯为了图一个高官,也实难说通。依他才学,不靠这些诡术,老老实实往上进取,不出三五年也该能有一番成就。
陈翛眉尖紧蹙,此时却恰好有几个小厮你推我我推你的凑在了屋门口,玄衣相忍住心火,偏头冷冷地递了个眼刀。
当中一个小厮慌忙跪在地上,却又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开口道:“大人,前几日怀愉小姐拒不用膳,饿晕了,今儿医倌来看,却说……”
“说什么?”
小厮支支吾吾,“医倌说……说是有喜脉……”小厮将头紧紧伏在青石地面上,肩膀抖的像是筛子。
李棣闻言一惊,心跳都漏了一瞬。再看陈翛,他似乎是一瞬间就暴怒了,直接一脚踹在那小厮的肩膀上,登时就冲出了屋门。李棣不敢耽搁,立即跟上了。
因为陈怀愉最近闹事,陈翛索性将她拘在了陈公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他连外衣都未换,满面怒容在府中穿行,一路上跪了一排的侍从。陈翛踹开屋门,瞧见几个侍女在为陈怀瑜盖被子,而那把脉的医倌就跪在塌下,此刻正在收拾东西。
见陈翛来了,几个侍女慌忙跪了下来。陈翛尽量压着自己心中怒火,不去看靠在榻上的妹妹,冷冷看着那医倌:“若是误诊,我亲自勒杀了你。”
医倌本以为自己给未出阁的女儿家诊出喜脉就够晦气的了,现在却又冲撞了玄衣大人,他冷汗津津地回道:“滑脉主喜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下官确实未诊错。大人,陈小姐有喜已二月有余。”
陈翛指骨咔咔作响,丫鬟医倌俱是忙不迭地往外退,正好撞着了往这边走的李棣。李棣只是站在门口并未进去。说到底,这也算是陈翛的家私事,他是不好搅和进去的。
陈怀瑜见陈翛这般神色,一时间摸不出他脾气,还当如往常一般:“九哥,你怎么嗓门这么大?”
“闭嘴!”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话,陈怀瑜被他吓得一颤:“你这么凶干什么?!”
陈翛满目失望地看着她:“你与谁……私结的?是不是那个萧悯……”陈怀瑜却瞪了眼:“是他又如何?他待我好,过不了几日就要上门提亲来娶我了。”
“蠢物!你当他待你真心?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了离他远些,你还自己上赶着倒贴到他身边去?娶亲?想都不要想!!!”
陈怀瑜一把掀开被子,站了起来:“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嫁给他!你说到底不是我爹娘,我喜欢谁要嫁给谁是我的事情,你凭什么限制我!他不是好人难道你就是吗?”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到了盛怒地步的陈翛突然被抽离了所有的情绪,他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将陈怀瑜吓着了,她一直都觉得哥哥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导致她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陈翛都不会怪她。
可如今说了这样伤人的话,她才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会伤心的。
但是这么多年的娇宠使得她不肯轻易低头:“我已经跟爹说了去,他同意了这门亲,爹说萧悯是人中龙凤,将来必有大成,我嫁了他日后会过的好的。”
陈翛一颗心坠入了深渊,他倒退了一步,欲要往外走去。陈怀瑜却犹在喊着:“爹说了我能嫁给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闭嘴!!!”一个宽口青釉瓷瓶被陈翛狠狠扫在地上,他的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似是要择人而噬。
陈怀瑜终于后知后觉的惧怕了,她无端觉得委屈,反倒落了泪,泣不成声。
满面怒气的陈翛出门,与李棣对视了一眼。陈翛的表情很复杂,眼尾泛了红,却没有眼泪,好像愤怒也没有那么多,怎么说呢?反倒是是一个被人抛弃了的孤儿,闯出了屋子却无处可去,只能自己舔着伤口。
李棣突然觉得心软了一度,他对这人知之甚少,他也曾与旁人一样,当他三头六臂,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会慌不会乱,任谁都伤不了。可是他也是人啊,被自己护着的妹妹这样敌对,一定也会很难过。
李棣悄悄的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中。
***
刑部换了主子,内里的人员亦是被从头到尾被清洗了一番,当真算的上是大换血。
是夜,一个披着白毛斗篷的男子在狱卒的引见下穿过回廊,老鼠遇了人,在脚下乱窜。白衣男子一脚踢开了,狱卒赔着笑要点长烛,却被他阻止了。
两只手指并着一枚金叶子递到他跟前,狱卒屏气小心接过,无声退下,将手中的烛台给了那白袍男子。
白袍人以钥匙转开锁孔,吱呀一声,被拷在墙壁上屈腿而睡的人瞬间就惊醒了。一点微弱的烛光映在谢琅的脸上,照亮了他全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无神地看着面前干净的白袍人,竟说不出一句话。
萧悯撂下遮在头上的斗篷,移步走到他面前,蹲下神仔细的查看他脚上的镣铐,看到有伤,不顾脏污地想要为其抹去。他还未碰到,就被对方躲开了。
“自始至终,你都在骗我。”谢琅顿了顿,几乎是用了全力,“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萧悯淡淡蹙眉,“行均兄,你要是这么说,可就是脏了你我一番情谊了,你知道我是这世间最懂你的人。”他压低了眉,“谢翰林兴许是贵人多忘事,需要我来提醒你吗?是你来招我的,是你让我助你成就大业的。”
谢琅呆滞地看着这个眉目温柔的人,想在他眼里看到一丝后悔,可是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也就是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从当初翰林院初见开始,他就是怀有目地接近自己。
他这一生,从未遇见过像萧悯这样的人。二人诗风相近,见解契合,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嫌烦,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撞到他心上去。他原以为,这人就是圣贤书上所写的知己。高山流水觅知音,可若那闻琴音而来的钟子期其实是想致俞伯牙于地死呢?
平生从不信人,一信就赔的满盘皆输。
谢琅觉得自己很可笑,一双眼生生睁着,眼泪就那么淌了下来。
萧悯无声地盯了他半晌,忽然双手扶住了他的下颚,欺身吻了上去。一点点的从他的唇角攻城略地,到了温软的带了些血腥气的唇齿内壁,十分温柔耐心。他温热的指腹按住了他的脖子,谢琅渐渐觉得自己呼吸不了,只能从对方那里、近乎被施舍性的得到些稀薄的气息。
混杂着卑劣和肮脏的亲近,在这诏狱里显得更加不堪。
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崩溃,尝到一点苦涩的泪水,萧悯突然抽身离去,看着谢琅一双迷茫无助的眼,他忍不住笑了。萧少保抬起衣角擦了擦他消瘦的面庞,指腹按着他微红的唇,轻声细语:“喜欢我这么对你是不是?”话音一转,还是那样温柔,“谢行均,你还真是恶心。”
“世人皆慕的谢翰林原来也甘为他人做狗求欢,摇尾乞怜……当真是贱到尘泥里了。”
谢琅怔怔看着他,他哑着嗓子:“我会将一切都告诉玄衣相,我说了,我若身败,你逃不掉。”既是如此,不如鱼死网破,谁也不要活了。
告诉陈翛……萧悯脑子缓缓浮现了那人的模样,倒像是觉出了几分意思来。
“蠢货,你要是自己担了这罪,你谢家或许还能保住余人几条命,一旦你牵扯到别的人......那些分散在六部的眼线,若是被陈翛扯出来......你我不妨猜猜,这位大人是会顾全你谢府余人清白,还是索性借着机会一次全清杀了呢?”
萧少保从袖中拿出一枚小盒子,淡色锦绣布面上绣着一簇绿竹,谢琅看到那盒子时,忽然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个人。萧悯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呈放着十几颗生金,他挑眉含笑递给谢二。
那个笑容如同鬼魅,一下子就缠住了谢琅,此刻烛光下的那颗小痣都显得恐怖至极。他寒毛倒竖,出了一身的盗汗,一颗心在体内鼓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皮肉的束缚蹦出来。
萧悯宠溺地笑了:“还记得这个?行均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的话呢?
“我早说过,我是为了你啊。”
我是为了你而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谢琅积郁在心,眼圈乌青,整个人像是忽然就大病了一场,一口泛黑的血呕了出来,像条垂死的狗伏在地上,又哭又笑,污血染了他一张俊逸的面孔。昔日的谢二子,再也不复返了。
“恨毒了我?”萧悯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睨了他一眼,勾起脚面将他整个人翻了个身,一双眼里终于浸满寒光,“谢家哥哥,欠别人的总归是要还的,或早或晚的事而已。”
萧悯重新戴上了斗篷。
他一走,这整个诏狱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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