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安飞雪的那日是庚子年除夕, 北齐统共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绵延两月的战事稍稍缓解了一二, 常锦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她以极其短暂的时间强硬的和边将磨合,一帮人被困在泗阳丘半月有余, 啃着草根硬是命硬的撑了下来, 埋伏在水坑里等着越人一批运粮轻骑路过,斩杀了五十多人,从鬼门关里抢到了粮草。恰在此时,郦安那边以玄衣相为主的赈灾钱粮装备由朱太尉押运送到。天人相助,常锦连同戍守壁州的北齐将士这才堪堪赢回了一线生机。
第二件大事, 则发生在郦安里。十一月谢家被抄,主犯谢琅押入大狱,陈翛在朝堂上要请旨亲审罪犯, 却被皇帝驳斥, 阴阳怪气的讽刺了一番。可还不待玄衣相更进一步动作, 谢二郎竟生生吞金了断性命。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生金, 狱医查看的时候, 尸身都发黑了。
谢琅死前写下了认罪血书, 陈情天子、以死偿罪。皇帝于此事也未做绝,他将谢家余人都贬为庶民, 后代永不可入仕,一辈子都得背上个贱民的名号,虽是折辱, 但倒底还是留了他谢家血脉。
第三件大事则是国殇。病了十多年的帝后终于在这样反复无常的时节里崩逝了,她这一死,太子更加难做人。俞贵妃下面两个皇子蠢蠢欲动,李自本着保全自身的心态称病养在家里,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太子失了筹码和依靠。说到底,依着太子的能耐,能撑这么多年,全靠李家前赴后继的拿身体给他挡箭。
今岁的除夕遇了国难加上国殇,因而过的十分清冷,整个郦安不见半点红。李棣也没想到自己回京第一年就会遇到这样的境况,他拎着两包酒水杂食,朝着仁宜坊的方向走去。
路两旁积雪有脚踝高,也不见有人铲雪,武侯也真是越来越懒了。李棣哈了一口热气暖手,鼻尖冻的通红,他打小就这样,脸不红耳朵不红偏就鼻子矜贵。
行至仁宜坊,依着旧例,他朝院中瓦梁上扔了一枚小石子。不多时,有脚步声传来,李棣端正了身子。开门的是个裹在半旧棉衣里的杏眼女子,她小心翼翼的阖上屋门,轻声道:“李公子,怎么又提前几日来了,上回你接济我们的银钱还未用完呢。”
李棣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包碎银子,道:“过年了,总归有用钱的地方,你拿着罢。”霍弦思沉默了一会儿,她躲避着李棣的视线,十分为难:“李公子,我当真是不好意思再从你这儿拿东西了。”
李棣皱眉:“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就拿着罢。”他又低声嘱咐了一句,“谢三对酒上心,这是太禧白,留心着别被他问住了。要是他问......你就说是奉昌酒坊今日贱卖。”
霍弦思提着那一叠东西,忽然就掉了眼泪,她悄悄用袖子抹去眼泪,道了一声谢。李棣走了,霍弦思转身关门,一回头,却见谢曜此刻正立在内室屋门前,定定的看着她。
霍弦思愣住了,她一时着急,竟忘了要去辩解。谢曜迈着步子朝她走来,十□□岁的少年郎神色憔悴不堪。
谢定乘大病暂且不说,谢昶自小就有心悸的毛病,如今也躺在了塌上,大嫂还有一个小孩,一家七口人的生计压在了他一人身上,便是再蠢,也该知道这两个月是谁在背后帮衬着他们了。
谢曜疲惫的站在霍弦思面前,什么也没说,就是轻轻的抱住了她。两人之间隔着好些东西,可霍弦思还是下意识的要后退,谢三闭上了眼睛,淡声道:“你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嫁给我?我问过你......也从未强迫过你。”
霍弦思心中一惊,却发现自己竟是不能辩解,她垂下了眼。谢三却不管不顾地以掌心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呢喃,像是哭一样的语调:“连你也可怜我。”
飞雪如絮,霍弦思定定的看着那些飘雪,那是要往南去的方向。
李棣步行到了李相府时,府里桌子已经摆好了,李夫人亲自下了庖厨,大冷天的忙了满头汗,生怕有些细节不如意。李棣第一次和家里人吃饭,总觉得尴尬的手脚无处安放。
真正坐在了桌子上,看着那一桌子的菜色,想的却是官和当年为他在奚州做的鸡丝面。那一年的除夕,是他最快乐也是最心伤的日子。
李自依旧是满脸肃穆的坐在主座上,李夫人自然的落座,将下人全部屏退。李棣看了一会儿,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还差一个?”
李夫人一愣,而后笑着解释道:“小宝儿有奶娘带着,不必想着他了,今儿就我们一家三个好好过。”她含笑给李棣夹了一块笋,“你念着小宝儿,小宝儿也记着哥哥呢。”
李棣捡起筷子:“吃吧。”
一家人吃着饭总觉得像是上刑场,除了李夫人满面笑容的问着壁州的趣事,李自几乎是全程当哑巴。察觉到异样,李夫人伸胳膊捣鼓了一下李自:“你要是光顾着吃,不如捡几筷子菜回你屋子里去,也好腾个场子给我们母子俩。”李棣闻言一愣,他记得儿时母亲与父亲之间一直都是相敬如宾,他还从未见过父母俩这么说话。
李自被落了面子,搁下筷子:“在孩子面前,你像什么样子?”李夫人将碗筷塞到他手里,催促着他赶紧走。李相大人看了一眼就吃了几口的饭菜,不情不愿的迈着步子,还当真抱着碗筷溜进了里间。
李夫人回头看李棣,瞧见自家儿子一副惊愕的神情,她一笑:“你爹啊,就是个纸老虎,不经戳,平时也别被他唬着了。”李棣淡淡的笑了笑,李夫人看入了神,忽然间觉得这孩子笑的时候和自己眉眼有三五分像,不笑的时候却和李自更像一些。
李夫人轻声道:“宣棠,你再笑一笑。”李棣尴尬的别过了眼神,李夫人自觉失言,失笑道:“我儿生的好,往后还不知道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呢?”她给他夹了菜,试探道:“宣棠,可有喜欢的人了?”
一直在闷声吃饭的李家小子忽然从唇边绽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李夫人见这情形,赶紧追问:“生的如何?年岁多大?是哪家的孩子?你们如何相识的?”
李棣垂着眼,云淡风轻地说了四个字:“青梅竹马。”
李家小子向来不讲理,根本不理会真正的青梅竹马是个什么意思。只心想着:如何不能算是青梅竹马呢?
初次遇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骑竹马的年纪,而那个少年郎撑着竹骨纸伞自大雪中走来,竹骨上刻着的便是一簇青梅。
***
陈公府。
陈翛端坐在火炉旁,昏黄的烛光映在他半张侧容上,而影子又映在身后窗纸上,十分静谧安好。他并不畏寒,只是单纯觉得离着火炉近些,屋子里会多些活人气息。
灯芯跳了跳,他放下书,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像是想起什么,他侧身从枕下摸出一段五色的结绳,绳子穿着的,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卵石,半边都给嚯秃噜了。玄衣相将那枚丑石子放在手心,忽然就觉得有趣,竟然下意识说了一句话:“确实很蠢。”
话说的自然,连他自己都被惊着了。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立即反手将那丑石头放回原位。屋外传来脚步声,是方从廊州回来的周隶,他进了屋子,一说话就有一阵热气往外窜。
“廊州那边都已经打过招呼了,泸、墉二州虽失陷,但余下的蓟州、壁州、奚州都好说话,只是一个溯州,还硬着脖子不肯泄那口气。”
陈翛合起书卷:“溯州那贪狼还记着当年我削他一臂的仇呢?”
周隶愁眉不展:“那等游牧小族,就是削了他一臂又怎么样?当年还妄图借着廊州大旱捞自家的油水,亏得他还是个北齐的人,没要了他的命就已经是便宜他了。”
“图哈察还真有那个本事,溯州离着廊州近,大漠里唯有那么几片绿洲,七八成都在溯州那儿。”陈翛失笑,“图哈察是在等着我三步一拜九步一跪向他服软呢。”
周隶默默噤声却是没说话了。陈翛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东厨里还有些素面,给你留了一碗。”周隶下意识反驳:“这如何使得?”东厨是陈翛自己的小厨房,放在东厨里的饭菜,也必定是他亲自做的。玄衣相从来都不准许任何人碰他的厨具。
陈翛刚要出声,就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周隶快步上前去看,脸色一黑。陈翛登时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淡声道:“放进来罢。”
一个带着布巾的老者迈步进来,约莫五十左右,一身的华衣贵服,见了陈翛拧着两道眉:“你为什么不允十六嫁人?人家可是状元郎,萧少保!这郦安里的大官!哪儿不好了?你就这么多管闲事非得要横插一脚?!”
陈翛冷冷扣下茶盏,虽未说话,可面上神情却已然昭示着他的不快。
老者忍了一口气,找了另一个话题发作:“这大除夕的,老宅不要银钱周转的吗?你送那么一碗破面谁要?当打发乞丐的哪?!不要忘了你是从哪个娘胎子里爬出来的,当了官就忘了你亲娘老子!”
玄衣相就着手边上的茶盏砸到了那老者面前,一张脸已经完全寒了下来。说是父子,可这二人却长的完全不相像。陈翛厉声道:“滚出去!”他侧过身对周隶道,“往后再不准让这人踏我陈公府半步。”
老者指着他的鼻子:“你敢!杂孽障!黑心肝的东西!”
陈翛紧握了十指,周隶在他发怒之前已经将人架了出去。一出闹剧完了还不够,那边迎面来了个小丫鬟,正是他派过去贴身看着陈怀瑜的。小丫鬟端着一碗已经完全坨了的手杆细面,跪在陈翛脚下:“姑娘说叫奴倒了去......奴不敢......”
陈翛忽然起身,一把将那碗面掀翻,瓷器击在地面上,打的粉碎,面坨坨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周隶进来帮着小丫鬟收拾,瞧见玄衣大人孤身一人走进了夜色里。
大人到了这个年纪,极少会这样失控,他在朝堂上定力极好,但一遇上家里的事,处理起来就总有十□□岁时的愚鲁,性情也会变得暴戾恶劣。
周隶再去看他时,只能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这除夕夜,唯有挂在金钩上的小畜生肯陪在他身边,扑棱着一双已经有些迟钝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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