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棣回朝时被架空了将军的实权, 认真纠起来的话,算是没个正经官职的。这回皇帝急诏传旨到了李公府, 叫他迅速进宫,一出乱拳打的倒是有些让人意外。李自跪着领了那卷轴,脸色青黑。李家小子收拾收拾就要进宫, 李自拦住了他, 咬牙道:“壁州那边战事不消停,朱太尉征战沙场多年都被困在那儿不得归返,圣人此番叫你进宫就是叫你送死。”
李棣倒没什么感觉:“我是边将,战事不停,生民未安, 我就得上战场。”他定定的看着李自,“待在郦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去了壁州那边好歹还能起些作用。”
李自握住了他的胳膊, 压低了声音不让身后的李夫人听到:“为人父母者, 我难道能眼睁睁的把你往火坑里推?”他刚说完这话, 忽然想起来十年前就是自己亲自把他送到壁州的, 一时间倒是难堪至极。
李棣却按了按他的手, 朝着荀雀门的方向去了。
他来的时候大殿上已经开始吵了起来, 一身黄袍的明宁帝靠在高座上,神色复杂的看着下座几个争论不休的臣子。侍人传报, 诸官这才稍微闭嘴安静了一小会儿。
皇帝远远的睨了一眼李棣,招手示意他走近。李棣无声的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陈翛,嗯……打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的大人。两人视线相触, 李棣一眼就能瞧出大人不开心了。
李家小子阔步上前,路过到他身边时悄悄眨了个眼,十分之快的细微表情。陈相大人敛目,无言以对,这浑小子一副轻狂相……他是该骂呢还是该骂呢?
萧悯静静立在一旁,却是将二人的神情悉数收于眼中,他淡淡的扬唇一笑,再看陈翛时,目中神色像是讥讽,又像是嘲弄。
皇帝感了风寒,以帕捂着口鼻咳了一声:“朕这回召你来,你可知所为何事?”
“臣不知。”李棣低着头回道。
“……壁州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李家小儿,你是怎么个想法?”
这大概算是最不会铺垫的铺垫了,李棣双手交叠,倒是结结实实应了一声:“臣请旨去壁州支援常将军。”
皇帝本以为他会拒绝,也预备多花些功夫跟他磨,却不想,他这么一口应下来反倒让他犹疑了。明宁帝瞧了一眼陈翛,但见他目光沉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若不是朱太尉都被困在壁州那边了,朱家下面那些杂碎东西成天在他这儿闹腾,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派李棣去壁州。好不容易缴了的兵权,就这么交了回去,下次再想要回来还不知道要到哪一年……皇帝眼中带了些烦闷,他厌厌的摆手道:“你既是请旨,择日不如撞日,晚些时候便启程罢。”
“是。”李棣伏首,应了下来。
这番进宫比他想象中的要轻易了许多,就是有一点,他挺心虚。李家小子磨磨蹭蹭的跟在玄衣相后面,穿过了宫道,越过了荀雀门,眼见快要到陈公府了,李棣快步上前一把拦下了他。
两人并立在檐下,冰棱倒垂着悬在青瓦上,叫人看着就冷。
三五个官员伸着脖子瞅着,大概觉着两人该是要掐架斗殴了。毕竟在李家小子还未进宫时,玄衣相坚持拒绝皇帝将兵权下放给他,这还是诸官第一回见玄衣相那么坏脾气。
李棣在心里打了个草稿,咳了一声,预备先说些好话:“俏牡丹大人,你怎么不理我?”陈相无视他,李棣却伸着胳膊拦住了,稍稍弯了腰看着陈相的眼睛,“大人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陈翛冷着眼看了李家小子一眼,牡丹花一点都不俏,反而扎满了刺。李棣笑了笑,朝他迈了一步,陈翛皱眉退了一步,李家小子没眼力见的又朝着他那边迈了一步。
玄衣相终于开口了:“又犯浑?”
李棣叹了口气,冬日寒冷,他说话时热气萦绕在两人周身,像是薄薄的雾气。李家小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我要走了,这回圣人没遣旨送别,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你了。”
陈翛淡淡看了他一眼:“别与我嬉皮笑脸的,我不吃你这套。”
“啊……”少年郎很是失望,“那你吃我哪套?”
陈翛皱眉,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有些心慌,他刚要开口,李棣就已经退了两步走远了。少年摇头叹了口气:“真是气包子做的,动不动就生气,难哄。”
冬日里一点热气忽然就远了,他这一走,陈翛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身去看他。胡装少年郎却像是早早就等在那儿似的,算准了他一定会回头。一时视线相触,年纪大的那个窘迫难当,却又死要面子的不躲避眼神。最终还是小的朝他挥了挥手,胡装少年的身影像阵轻盈的风,将要往南去。
人已经走远了,陈翛却默默的看着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长街尽头才回了神。
他能把他绑在身边一时,却不能绑一世。边关死的那些人是他十多年的兄弟,若不是皇帝一直死死压着李家,想必李家小子早就离京赴往壁州了吧。人各有志,当初的稚儿已然长成,他能为他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能护住他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
玄衣大人第一回觉得有些事情已经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李棣点兵费了一天功夫,离京的那日郦安没有下雪,天气很干冷。李家小儿牵着鬃毛烈马,披着主将的金甲立在李公府门前。
瞧着这李家一大家子的人都出来送他,李棣反而有些尴尬。李氏是百年的世家大族,有许多人他根本见都没见过,此刻看着面生至极。
李夫人不停的擦眼泪,一见孩子穿着这身衣服,就觉得身上骨头都酸痛,心中疼极了。李棣将佩绳递给手下,向前迈了一步:“娘,我这次一定很快就回来。”
李夫人怔住了,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李棣喊了她一声娘,当即眼泪就止不住了。牵着李夫人衣袖的四岁小孩儿睁着一双圆眼看着面前这个人,抿着唇,却不像之前那么怕生。
李棣蹲下身子,朝着小孩伸出了扣着铁甲的手掌,小宝儿仰头看了一眼爹娘,而后趔趄着向前走,一只白白的小手握住了哥哥的手指。
李棣微微一笑,他解下了护臂,单手将小孩抱了起来,小宝儿扯着他盔甲上的暗扣,含含糊糊喊了一声哥哥。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好像膈应了十多年、卡在心上放不掉的东西忽然间就化开了。李棣低头,温柔的摸了摸他头顶的细软碎发,又看向父母:“他叫什么名字?”
李自罕见的温柔了神色:“李棠。”
李棣愣愣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怀里的小孩子还乐呵呵的笑着,李棣看着这个孩子的笑颜,忽然觉得他好像和自己有那么一点相像。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李府里的人都说小公子像大公子。
说他们,其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相貌。
李棣心中微微酸涩,眼睛有些湿润,他按住自己浮动的心思,将小宝儿放了下来。他于父母双亲其实很难说出什么软糯话,有些话,他觉得说出来反而别扭,放在心里更好。
送别这种事情吧,本质上挺伤感的,一个不好就得哭一片,自从进了军营,他几乎没怎么哭过,因为年岁渐长,更加觉得哭是一件非常丢面子的事儿。
一众人穿过廊坊,选的是官道,四下里的摊贩都撤了铺子,大街上除了积雪就是光秃秃的地皮。李棣坐在马上,背着环首刀,寒冷的风朝着他面上刮,他却觉出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一队人马行的好好的,却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的京兵被堵住了前路,再一看,原来是最前头的小将军停住了。
李棣坐在高马上,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竟是五味杂陈,千言万语都梗在心里,最后也只能说一句:“你怎么来了?”
站在宣武门前的正是昔日的谢三子谢校尉,他束着发,神色憔悴,已经披上了甲,腰间亦是别着平日里最宝贝的剑。
李棣翻身下马,行至他跟前,思及谢琅一事心中有愧,只能低声道:“对不住。”谢曜却朝他肩上捶了一拳:“有时间在这儿跟我说酸话,不如到壁州多宰几个蛮子来的值当。”他垂着眼,哑声道:“咱们一起回的京,也该一起去壁州,到哪儿都别扔了对方,这话是你说的。”
李棣皱眉:“想好了?”
“一日为兵,终身为兵,我二哥造下的业孽,我理应替他偿还。”谢曜忍住鼻腔的酸涩,“阿棣……我真的无颜面对这些北齐子民。这样苟且偷生,对我来说比死还难受。”
谢三眼圈下布着淡淡的青黑,只是几月不曾见,这个最好的朋友真的变了许多。李棣也不是废话的人,他们都是十□□岁的年纪,对于前路的考量并不成熟,有时候,做一件事也只是靠着心头鼓动的那腔热血。
出了宣武门,就是雪色的裸地,往南去,快马加鞭也要两月的时间才能赶到壁州。这之间虽有凸岩裸壁、穷山恶水,可于他们这些边将来说,离了上京,别处无论哪儿都是风流肆意的场子。
但偏偏他们的家人在这上京郦安、在这金笼子的富贵温柔乡里。
习谋者,掌权可守一方;习武者,穷尽心血也只能护一人。当年奚州里的风雪不归人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李棣从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只是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也明白为文或是为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要守的,都是这天下万民。
大队的铁骑驰骋在官道上,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为首的金甲将回头看了一眼北齐郦安巍峨的宫墙。
宣武门的牌匾很古朴,布满裂痕的石墙后头依稀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寒风吹的李棣面上布巾狂飞,他却觉得心腔里有滚烫的热流涌动。
来时自有百官相迎,那样的阵势不会让他觉得有半分痛快,可去时独有玄衣相送,却足够暖热他赴往重重山峦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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