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壁州, 千里狼烟。
挂着“齐”字的战旗飘飘晃晃,无数铁骑踩在肆虐的砂石上, 两波人马混战在一起,当中一个男子横腕扼刀欺身上前,与迎面而来的弯刀相遇, 力道相震, 飞沙滚石里两个人都被弹开,各退了一步。
越兵颤着手,猩着眼看着对面那人。那人肩上中了一支箭,现下已是力竭,若久战必定非死必伤。越兵心中拿捏着准头, 腕一震就扬着弯刀再次朝对方面上砍去。却不想,他这边刚踏出一步,斜地里一只长剑便侧侧砍来, 腹部一凉, 一腔血泼了个干净。越兵睁着一双眼倒了下去, 死死的盯着眼前两个齐人。
谢曜提着剑, 盔上红缨尽数染血, 他上前一把搀住李棣, 看着他肩上的箭,咬牙道:“这局势竟是暂安?驿站的人是想死了, 竟然按着大险的军情不报?!”
从壁州呈到郦安的军情说军情已经得到安定,可他们这一路行来,尸横遍野, 还未到常锦驻军的平晋陂,他们就已经前后遇上了不下十来批越人。因为要保护一路上救下的妇孺,一行人畏首畏尾,已是折损了一些兵力。
李棣额上渗着冷汗,他单手折断肩上的长箭,厉声朝着身后的齐兵道:“鸣金收兵,撤旗鼓,左三翼、四翼带着人从辅道走,剩下的人跟着我。”
谢曜惊了:“你疯了!左三翼管着我们此行的全部粮草,一旦离了他们,我们若是再遇上越人可就九死一生了!”李棣汗津津的咬着牙,对谢曜道:“别废话了,叫人来把我这箭头拔了......你来也行。”谢曜低头看了一眼他那伤,心中千万句话只得吞了,他从腰间扯出一截白布,狠心将那断箭拔了出来。
冷铁在皮肉里搅动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谢曜看着心颤,李棣却只是遥遥看着远方的齐军营帐。
壁州大险,来时所有的驿站都被封了,真正能传出信的也就只是一些不要命的胡商。如此想来,常锦在壁州传的信应当是被人半途截下了,她这般被困,就算是有了粮草,在平晋陂那种地方也撑不了多久。前线齐人等不得,左三翼带着粮草,四翼护着残弱百姓,须得先到那儿。
但愿常将军无虞,但愿他们这次来还能挽回些颓境。
平晋陂是壁州与溯州的临界边陲,离着南越极近,为着那点子绿洲地皮,南越和北齐掐,北齐自家两兄弟也掐,掐到最后还是给壁州占了。当李棣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驻军的行账守兵看到李棣都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个个是铁打的汉子却都淌了眼泪。
大概是觉得这个昔日的上京小公子不会再管这些他们臭鱼烂虾似的残兵了,天家的富贵和这吞人的战场,是个人也该知道选什么来的更安稳。
常锦受了重伤,平晋陂短粮缺药,她身上的刀伤已经溃烂了好几日了,这壁州里尽是些粗汉子,她一个女子也不好多加照料。常锦就死撑着,也不叫旁人帮,除了和小兵们换岗值守,其余时间都歇在军帐里看军事图。
这江湖人也是重情重义,半死半残的齐人一个也没抛,都尽数纳进了营中。外界尽传谣,说常锦与边将不合,现在看来也不大像是真话,就这些残兵来说,他们还是很敬畏常锦的。
李棣与谢曜探望常锦的时候,她正在擦剑,看到李棣时,她神情还算是自若。可一瞅到谢曜,常锦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几乎是愤怒的斥责他:“你怎么来了?!”这一凶让谢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棣也是奇怪,按理来说常锦与谢曜没什么瓜葛,实在不必这么激动。
常锦直起身,原本寡淡的眉眼里掺了些奇怪的神色,她定了定心神,道:“霍家姑娘如今怎样了?”李棣寻思依着常锦狭窄的交友面,这霍家姑娘说的应该也只是霍弦思。他瞧了谢曜一眼,道:“霍姑娘已经与谢三成亲了。你不在的时候,郦安发生了一些乱糟糟的事,总之她现在还算是安稳,住城西仁宜坊。”
常将军看了一眼谢曜,倒是没说什么话。
她起身提着一件破破嗖嗖的外袍,就着床板边上的一壶酒往外去了。李棣和谢曜看着她从身旁经过,有些稀里糊涂的。
李棣踱步行至沙盘边上,沙盘上小旗堆的密密麻麻,象征着越人的围困。常锦这小半年都在这儿苦熬着,能守的住壁州当真是不易了。
营帐里陈设简单,连面镜子都没有,一应衣物也都是捡人家旧的破的留。在遇上常锦之前,李棣总觉得女子该是娇软的脾性,可遇上常锦之后,他改了自己的认知,这江湖女子活的不比任何一个男儿差。
入夜的时候,三两簇火堆扎在平野上,偶有野物出来觅食,见了人便飞快的掠走在沙坑里。
郦安的时节已经入春,壁州却仍停在深冬里。枯黄无物,一片衰颓的景象。李棣看着沙土坡上的常锦,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了。坐在沙丘上的常锦见李棣来了,也没说什么,将酒拿开了,让了个位子。
“你刀伤未愈,不宜饮酒。”
常锦嗤笑了一声,晃了晃那瓶余下不多的烈酒,偏头瞧了李棣一眼:“阎王爷勾魂索命也不耽搁它的事。”这人一身江湖习性,面相瞧着清冷,说话做事却不拘小节,透着一股随性。
“这边境比郦安要辛苦许多,你还真能吃的下来这个罪。”常锦淡淡的瞧了李棣一眼,“听说你家诗礼簪缨,是世代的贵戚......软骨子的文臣里倒还出了你这么一个有血性的,着实难得。”
李棣听她话里话外对朝堂颇有不满,他笑了笑:“你看不上做官的人?”
常锦淡淡睨了他一眼:“当官的怎么?挑粪的的又怎么?与我有什么关系?死生沾惹不到的人,我犯不着花时间记恨,累人。况且也没那闲嘴嚼旁人的事。”
李棣哭笑不得,他捡起脚下一块小圆石,忽然想到了什么,扯出掖在衣襟里的一截红线。常锦看了一眼,道:“你倒是跟人不一样,旁人戴玉,你戴石头?”
李家小子滞住了,他将红线重新塞回衣领子里,似笑非笑的噤声不语。
常锦:“怎么,我说错了?”
李棣缓缓将手里那枚小石子抛向远处,“没什么,只是我记得四年前,不......现在来看已经是五年前了,也有一个人问过我同样的话。”
“谁?”
李棣敛目:“不留行。”
常将军一愣,却是不说话了。她下意识的躲避李家小子的眼神,看向远处的大漠。一时间两人倒是无话可说了。
“常将军,你跟霍姑娘是旧相识?”
常锦眼神暗了暗,她瞧着远方的黄沙,淡淡道:“嗯,她在她廊州祖母家寄养过几年,几年前才回的郦安,我跟她算是有几面的缘分。”
李棣:“你的名号在江湖上很响亮,算是个义士......怎么会想着来郦安?”
一点寡淡的月光照在了常将军的脸上,她五官素净,虽不难看但也不出色,从骨头里带着股孑然之气。
常将军将所有的头发都束在一起,扯的头皮发紧,但其实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生的一头细软鸦发,风一吹就有细碎的绒毛挡在了额间。
约莫二十多的年岁,面上神色却满是淡漠和无谓。
女将军仰面饮了余下的酒,提着空空的酒坛子往营帐里走,也没回他的话。
李棣看着常锦笔直瘦长的清冷身影,在寒月的映射下镀着淡淡的光,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当初在郦安,常锦喊陈翛师父,难不成,陈翛也是个江湖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灭了,他也是昏了头,要是玄衣相都能是江湖人,那这世道也是奇了。
李棣呆坐在沙丘上,失了一会儿神。说来好笑,他以前吧,总觉得陈翛是两个人——玄衣和官和。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怎么说呢……就好像荒芜的大漠和皎洁的星月,本来就是一个地方的,融在一起,才是这平晋陂,才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的壁州。
那些新月沙丘弯成了浪,李棣看着看着,就设想到了往后的余生。他很想带着陈翛来一次大漠,想带他走出郦安的金銮殿。除了那身玄色衣袍,大人该是真正的云鹤,风起鹤唳,该在江湖上做个最清雅无双的人。
李家小子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迟了好些年。
变故是突生的,夜里敲梆子的卫兵起夜失手砸了脚,环着营帐的泄水沟里有几个黑影晃荡。长在水洼边上的几簇芦苇晃了晃,一个人影飞快从他眼前闪过。
那起夜的士兵壮着胆子去看,只走了几步,忽闻一声野兽低鸣,只是顷刻间的事,一群巨物便扑到他面上,好端端的一张脸被啃食的鲜血淋漓。
驻在原地的齐人皆被惊醒,梆子敲着皮鼓,嗡嗡的声音震的耳膜发痛。李棣在军营里向来浅眠易醒,还未来得及穿衣,军帐便被一柄长刀劈开,他顺手捞起环首刀,披着一身单衣便加入了混战。
因是箭伤未愈,肩上那块地方毫不意外的裂开了,血水混着浓水往外淌,半臂黏黏糊糊,衣衫和皮肉粘在了一起。
原本还算安宁的平晋陂自远处卷起了星火,在瞧清那些火源的时候,李棣一高悬的心算是彻彻底底的崩了。
不远处的谢曜横刀砍倒一个越人,他站在高坡上,细眯了眼,只觉得鸡皮疙瘩纷纷炸了出来。谢三转过头朝着李棣的方向厉声道:“是越兵!越兵过了溯州涉水,此为大险!将军,我们得撤兵了!!!”
三更之夜冷月高悬,这是越人的第十一次奇袭。
作者有话要说:硝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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