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是溯州与壁州的天然屏障, 按理来说,不会有越人举国来袭这样的事。李棣并非不知此战凶险, 可此刻浩浩荡荡的铁骑从沙丘那边趟过来,已然昭示着他们此番陷的是绝境。
拼拼凑凑加在一起的五百来号人,怎么可能挡得住越人黑压压的阵仗。
常锦抹了一把面上血点, 挥剑朝着后方且战且退的齐兵厉喝:“退!”本就惶恐难当的齐兵见常锦发话, 拖着倒在地上还能走的残兵上马。杂乱的营帐东倒西歪,李棣咬牙,他将刀纳在身侧,扶着身上中了一箭的小兵往平晋陂的沙城里退。
离了驻扎的营帐,就是意味着失了活水。沙城里虽然储着粮食, 但那本就是给一些伤员的,如今这些兵来了,躲在沙城里的北齐人却犹豫了。
若放了他们进来, 粮食会被分食干净, 他们离死就更近了一步, 不用黑白无常来勾魂就得先倒在这黄沙坑里。站在城墙上的年轻人哆嗦着唇, 拦住了下去开门的人:“不成, 不能让他们进!他们一来, 我们连半分活路都没了。”
开门的人朝他面上啐了一口:“没李将军,你我哪还有命活到现在?你心肠这么黑的吗?他们在上京郦有福不晓得享, 来这地方卖命?做人要讲良心!”
青年人却一把推开了他,不知从哪儿摸了一袋粮食,厉声喝道:“你看这儿还剩多少余粮!谁没有良心?谁不想做好人?你今天要是放他们进来, 明儿死的就是你媳妇孩子!”
被吼的人一愣,偏头去看崴在沙坑内壁的妻子。已是肚腹鼓起,怀里犹抱着一个垂髫小儿,妇人转了转干枯的一双眼,没有魂灵的瞧着面前这些人,壮实淳朴的男人见此无声淌了泪。
那青年人见他神思松动,连声喝道:“今天!谁要是放了人进来,就得出自家的粮食分给那些京都里的贵公子!这儿没人善心拿命去施舍给别人!”他提高了音量,“郦安里的人一辈子享了多少福?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今天死在了这里,皇帝不会封赏吗?贵家子弟哪轮得到我们这些贱民来操心?!”
他这么一说,原本有几个愤愤的人又坐了回去。
古沙城下,破旧的铜门紧闭,小兵声嘶力竭:“开门!开门!我们是齐兵啊!”一声又一声,却根本无人应答。
李棣身上背着的那小将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高热不退,此刻正含混不清的说着胡话。李棣想要跟他说话唤回他的意识,可是却挡不住他身上的寒气。这人就那么渐渐的冷了僵了,没了生命,连胡话都不说了......
谢曜算是明白了,这群刁民是不打算给他们开门,铁了心要将他们锁在外面。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倒叫这么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推了出去。
谢三子用力的锤着铜门,想要用蛮力把门撞开,可是稍稍有一些松动时,门后面就有更大的力气把门的缝隙给堵上了。
不止一个人在那扇门后面......
一些齐兵指骨捶出了血,却仍不肯放弃,声嘶力竭的企图唤醒门后面人性的纯善。谢三流了泪,他从未......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如今还不算必死的境况,为什么这些人不愿意收容他们?
站在一旁的李棣已经完全失神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愤怒积压到一定程度,连发泄点都不知道在哪儿,只能忍着压着......
眼见越人的骑兵就要赶到,立在一旁缄口不言的常锦当断则断。
她束发的带子早不知掉哪儿去了,此刻狂风刮的她视物不清。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常将军以剑割了长发,她抢过小兵手中的缰绳,将马背上的粮食扔下来,冷声对李棣道:“拿粮食去换命,给他们粮,他们就一定会给你开门。”
常将军满面是灰渍,明明狼狈至极,眼神却丝毫不惧,她翻身上马,李棣此时才瞧见她背后早已经一片惨红,旧伤不知是什么时候崩裂的。
常锦定定的看了谢三一眼,道:“你留着命,好好回郦安。”
只留这么一句话,她便加紧马腹朝着新月沙丘奔去。李棣要拦她时,抓住的却只是她被吹的满天的细软长发。
比越人最先到的是异鼠,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蠕动,恶心至极,这畜生凶狠食肉,常锦驭马踩过去的时候,那些异鼠却乖觉的很,自行绕开了不说,还追着她的方向朝着越人来的地方涌动。
沙城上的人亦是瞧见了这一奇景,不知哪个率先喊叫了一声:“她是越人!常锦是越人!!!”
李棣赤红着眼看着城墙上的愚民。异鼠是越人饲养的特有物种,因为越人极少与外界通婚,所以血性里与山林野畜自带着亲近。这些异鼠不怕越人。
可是有的时候,人要比畜生恐怖多了。
一个石头抛进了池塘,激起的却是千层的风浪。
城墙上仍有人在嘶喊:“非我族类,齐心必异!她杀了副将,杀了那么多不听她将令的人......常锦就是个叛国贼,她是越人的奸细!”
“死了好!”
“叛徒!死有余辜!”
……
沙城里的人陷入了极度的激愤之中。从石梯处走来了一个斑白长髯的老者,他拧着眉,气息不定,沉声喝道:“我看谁敢这么放肆!”
他这一声,倒是叫回了不少人的余魂。朱太尉杵着一支木仗,身上裹着残陋的白纱布,满目的威压。倒底是老兵,能镇得住这些狂徒,朱太尉痛心疾首道:“皇家欠了你哪儿?养的你们一帮人皮轻骨贱,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你叫他们死在了外面,谁还能护着这一大帮子人?”朱太尉遥遥指着军帐,“李家小儿没来之时,是你们口中的越人将军守着活泉道的水,大冷天的一趟趟给你们送到城里!吃水还不忘挖井人,齐人就这么一点能耐吗?!”
远远的数十支箭雨越空飞过来,城下的几个齐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穿透了心脏,钉在了铜门上。
一泼血气,染红了黄沙。
李棣拔刀指着上方的愚民,几乎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怒喝:“开城门!!!”他这一喝,没人敢动,李棣却已经迈步向前,直接硬生生靠着蛮力把自己当人肉柱子朝城门上砸。
肩上的血骷髅已经没了形状,他却仍一次又一次的撞着城门。被困在外头的那些还能动弹的人,似乎在那一刻又重新捡回了一些意识,想活的念头刺激着皮肉神经,纷纷拖着胳膊腿涌了上去砸门。
城门被撞开了一条缝。
几个面上尽是泪水的汉子在门后面也是不忍,终是松了力道,拉开了城门。涌进来的小兵冲着那些平民就是一拳,两波人撕打在一起。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将士们纷纷怒喝:“刚才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如果开了,常将军不会牺牲,更多的齐人不会枉死。
没人能答的了他。
残兵老弱们互相搀扶着,踏着战友的尸体走进了城门。
而天也快亮了。
城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李棣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有越人在狂啸、或是哭也未可知。他从不知常锦是越人,或许江湖人并不分什么国度,所以她从来不说。只是她不在乎,并不代表旁的人不在乎。越人们愤恨这同枝血脉的族人为他人所奴役,所以最后他们割下了她的头颅,连着北齐来不及带走的战旗一并悬在了沙城对面的营帐上。
来自江湖的常家将军是个女儿身,走的时候红妆未裹,断发残躯,一身的尘污。
沙城坚固,驻在城墙上的人储存着从沙场上捡回来的断箭和油桶□□,靠着这些,他们勉力能撑住一时。
朱太尉靠在石壁上,瞧着那些捡回来再用的箭驽,方知这一战是不得赢了。他在战场上活了一辈子,老来原以为能得些安稳,做个昏聩的老头子,却不想,终究还是要走上该去的路。
朱太尉翕动双唇,看了一眼站在城墙边上捡拾箭羽的谢三,眼神暗了暗,他对身旁的李棣道:“谢家可惜了。”
李棣正在为他换药,脸色并不好看,因而噤声不语。朱太尉却闭上了眼睛:“你不知道,我、谢定承还有你的父亲,是儿时的玩伴。不过那时候你父亲最傲,家世好嘛,人又得赏识,连先帝都喜欢他。谢家那木头呆子就好跟你父亲比,他们两个比着比着就当了官,一晃神啊,就一同在朝这么多年了……”
他微微回了神,“我早年就去了边境,回来的时候谢李都已成家,儿时那些寡淡的情分自然都不记得了……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你跟谢三又成了同穿一条裤子的人,我家那儿子也就这么不成器了……”
朱太尉缓缓的吐纳了一口气,瞧着李棣:“你跟你爹长的像,文人皮将军骨,你家二宝更像你娘,长的软些。”
李棣不知道为什么朱太尉要跟他说这些猴年马月的事,听是听了,却根本没往心里去。朱太尉见他起身,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你这一仗是打不赢了,再耗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了一条命。
“小子,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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