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郦安。
暖春新绿, 皇城青瓦上的冰雪尽数消融。传召的刘成山已在外面等了很久了,就连周隶都隐隐不安起来。他瞧着日晷, 心知现已将近午时,若再不接旨,便是大不逆的罪名。等在外面的刘成山却不急不躁, 甚至面带笑意, 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被这么晾着是件丢脸事。
周隶折身进屋,话还未来得及说,便被自己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一身云鹤玄衣的陈翛现已披上了甲,他合上右臂铁甲暗扣,揭下挂在墙上的佩剑, 一身的桀骜冷意。这么多年来,周隶深知陈翛对于这些冷铁的忌讳,他已经不碰刀剑许多年, 就算是伪装也伪装的极好。
如今见他穿甲衣, 周隶觉得恍若隔世, 似乎, 已经有十多年未见他如此了。
周隶颤声道:“陈相是要去壁州?”陈翛不置可否, 他推开饕餮香炉, 两排石壁分裂,嗡嗡一阵异响, 一枚虎符森森然现出。
周隶见状快步上前,几乎是厉声喝道:“大人三思!”
陈翛单手挡住他的胳膊,沉声道:“让开。”
周隶却已经撩开衣袍重重跪了下来:“我们等到如今......等了这么多年, 难道就要为了一个李家人功亏一篑吗?这不值得!大人万不能将身后无数人的性命当做筹码来下注!”
玄衣相俯视着他,眼中全无胜算,只有死寂:“是我蠢了,还当这次皇帝是无奈将他支去壁州,谁能想得到明宁帝竟预备割了壁奚二州......这样的好主意......”他深吸了一口气,“萧悯这是疯了。”
陈翛本有能力保证李棣此番无虞回京,早在朱太尉押运粮草时,他便向朱太尉暗暗放出了一条回京暗道的消息。他知道依着李棣那个倔性子必定不肯轻易低头服输,可若真到了万一的险境,朱太尉也有机会带他回来。
可是如今已经过了三四个月,边境那儿一点消息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纵使他权势滔天,却也不能将整个壁州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只能和这郦安里的所有人一同等着,可是越等就越觉得机会渺茫,越等就越觉得难安。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陈怀瑜私自逃出了府,她拿了陈家老太爷亲笔提的结姻书与萧少保测算了八字,互换庚帖,将其压于佛像净茶杯底勘过神意,欲结两姓之好。
这萧悯更是亲自上殿,请帝旨求娶陈家十六姑娘,一举膈应的陈翛无计可施。
玄衣相被前朝、壁州两边牵扯住,两头受掣。一边不肯让自己的妹妹落了萧悯的圈套,一边还要等着壁州的消息,就这么一日日的耗着。
今日晨初,千里之外的驿站信使终于传回了一封信。那封信何其宝贵,原该先到皇帝手里,可玄衣相却遣人直接截了。
信上只寥寥几字。
“常锦身死,齐军大殁。”
没一个人能回来了。
齐军被围困平晋陂,边境的人守不住壁州,就连常锦也......陈翛想起那一身孑然的江湖女子,忽然觉得呼吸尽数滞住。
或许,他早不该让明宁帝指她去壁州,推及更早的时候,他或许就不该答应她那样的请求。
一只脚踏进了朝堂,便是悬了一条命放在砧板上任人鱼肉。
陈翛从未害怕过,可是这一次他不敢再赌。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诡谲风云里站着,有无数旁观者皆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的举动。
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指骨紧握在一起,关节处泛白,玄衣相最终还是握住了虎符,起身朝外走去。
周隶忽然猛地拔高了音量:“李棣愚鲁,又是李家的人……大人为何三番五次为了他而退步?四年前的廊州一事是我们侥幸赢了,可这一次却不一样,大人此番只要领了兵出京,便是逆反的死罪!”
字字泣血,周隶颓然朝地面上叩了叩,但是那人却并未因他的话语而停步。
同样是棋子,同样是为了大业,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区别......
周隶冷冷瞧着地上的裂缝,心一点点的凉了下去。或许当初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时候,他就不该觉得自己会是个于他有用的人。
原来,自己才是真棋子。
***
壁州,平晋陂。
他没有金甲可穿,身上披的还是从死人堆里捡来的破甲,很臭很烂,裹在身上活像个病痨鬼。
沙城空了,旗不再扬。围在外营的越兵借着千里镜朝这边遥望了一眼,在斑驳古墙下,瞧见了一个男子的孤影。
为首的越将笑了,他放下千里镜,夹紧马腹挥刀向前冲,身后的越兵俱是紧随其后,一阵沙土飞扬。眼见就要踏平这沙城,那主将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扬手,身后那些越兵也纷纷止步。
越将看了李棣一眼,勒绳纵马在他面前转了一个来回,十分有耐心的打量着他,嘴里时不时冒出些唧唧呜呜的话。他一开口,身后的越军便爆发出恶劣的笑声。
李棣咬紧牙关,这人是当年越将蛮夷的弟弟,四年前越人进犯廊州时,他突袭斩杀了那主将,今日这人来此,想必不会轻易纵了自己。
越人笑着笑着就冷了脸,他扬起手中的倒钩刺长鞭,猛地朝李棣背上一甩。小将敏捷的躲过,压身腾空横刀直指对方面门而去,未砍中人,马却遭了殃。
越将从马上滚下来,吃了一嘴的黄沙,后面有人想要围攻,他却制止了。那越将赤红了眼,从腰间拔出两把倒钩刺弯刀,锯齿一排排,冒着寒光。
李棣冷目相对,丝毫不惧,他紧紧盯着对方,判他招式,却不想,一份力道忽然从背后袭来。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个越兵,趁乱摸到他身后朝他背上踹了一脚。
齐人摔倒了,连刀都拿不稳,狼狈的像条死狗。越将走上前,踢开了他的刀,伸手拎着他的衣领子,瞧着这人渴饿的嘴角起皮却仍死瞪着眼,不禁笑出了声。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面黄肌瘦的小子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两臂卷着他的脖子,带着他的头狠狠的冲向沙城,朝上面一撞。
越将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头昏眼花,额上也破了相。他站起来,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又不解气的朝他腹部踹着。死缠乱斗中,一个小物掉了出来,齐人明明被打的没命,却还要去捡那个破烂玩意儿。
越将看着滚到黄沙里的破圆石头,冷笑着踩上了齐人的指骨,慢慢的用脚磨,看着他痛极却不出声的样子,这才堪堪觉出了一些痛快。
他玩的够了,羞辱的够了,便扬起了手中的弯刀。夕阳的暖光在那刀上泛着光晕,滴滴鲜血顺着锯齿淌下来,落入黄沙中。
越将方要动手,却冷不丁被一道黑影晃了眼,有个东西忽然俯冲而下,扑到他面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支冷箭,破空刺来,呼啸着割裂寒风,直直扎中越将眉心,只一箭便穿脑而过。那越将直直倒下,黑羽乌鸦振翅而起,以喙叼出了越将的眼珠子,仰着颈子囫囵吞了下去。
原地的越人大惊失色,再看时,不知哪里来的声响,震沙撼地。那该有多少人?一千人、一万人?
……那是他们根本数不清的阵仗。
北边的涉水黑压压的来了兵,行在最前面的是军旗,赫然一个“齐”字。越人惊了,内线来报,齐人此番是不会出兵的,那么这些人又是什么……
策马行在最前面的人一身玄衣冷甲,方才便是他射出的冷箭,离百步却可穿杨。一身肃杀之气,在这大漠黄沙里无端瘆人。
无人知道他的名号,因为这人从未上过战场。
仅是一瞬间的事,齐越两批人便如潮水般交叠在一起,胡乱厮杀。
李棣听到了好多好多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往脑子里灌,他很想听清楚,可是耳朵却好像嗡鸣了。
依稀之中有个人穿破了血色,几乎是连跑带跪的奔向他这边,那人一把捞起自己,力气特别大,勒的他骨头生疼。
离的太近了,以致于隔着甲他都能听到对方急促鼓动的心跳声。
李棣松了一口气,顺着力道靠在他肩上颈窝里,没有软软的头发,只有冰冷的玄铁甲胄。
明明是一截冷骨,又为何会这么滚烫?烫的他几乎不敢触摸。
李棣启唇,一口浊血悉数流出来,好像还掉了几颗牙齿。他能想的出自个儿现在该有多狼狈,此番再见,真是在阎王手底下抢来的运气……他闭眼温声细语:“俏牡丹……你怎么又不戴花?”
那人没说话,李棣忽然觉得自己背上很凉,一滴一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一颗心沉了沉,无端觉出了一些难过来,怎么自己总让他这么不放心呢?
他缓缓抬手拍了拍陈翛的背:“却还要我来哄你吗?”
陈翛哑着嗓子,他的呼吸很重,整个人都呈着极度紧绷的状态。若是李棣能看到他的样子,便会知道几月不见,玄衣大人瘦了好些,也冒了胡茬,五官因为消瘦更加冷冽了许多。
穿着朝服做了十多年文官的玄衣相今儿披了甲,他能镇得住沙场、他该是那个“玉面檀郎”、他驰援带兵,来了这活死人才会待的沙场。那么多人都在逃、拼了命的逃,唯有他、不管不顾的朝着这边来。
李家小子不知道旁人遇到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做?是要哭着喊着将人推走吗?说你不要来,这里危险……他说不出那话来,他卑劣的私心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一件事——他来了,他觉得心里发酸发疼,却也根本没办法把人推开。
他好像一直都没长大……成天想着的,也不过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人不丢了自己。
那些未来得及挑明的情意,在这一刻都有了回答。
“我给你传了那么多信,你怎么都不回?真打算死这儿了?!你当真什么都不怕,莽着头往前冲,你倒是个没牵挂的,我……”他话说的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顿了顿,哽咽了一句,“……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嗯……”李棣涩着声音,“我特别混账……”他在重复着拍大人背的动作,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特别耐心。
五脏六腑疼得要死,却还是想在他面前保留一些心气骨,也想叫大人不要这么生气难过。
毕竟,他已经够疼的了,所以他不能再忍受。
累累尸骨之上,长河落日圆,余晖下的城墙斑驳古朴。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同他一起坐在新月沙丘上,共同仰望着上京郦安的方向。
曾经他也会纠结一个问题,这世上真的有无缘由的好意吗?陈翛究竟为什么待他好,一再的纵容他?
所有的深情,都是常年的隐忍和不得所积下的。
李棣一双眼尽数充血,看人也看不清,他叹了一口气,很长很长的一口浊气。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日这样的情形下。
命运弄人,正是如此。
“别来无恙,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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