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初生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谷雨那日, 天气暖了许多,隐隐还有些闷热。

    郦安的城东很喜庆, 居于荀雀门长街尽头的贵戚家添了一个奶娃娃。圣人亲赏了一笔银钱,满门的荣耀连着珠玉一并抬到了相府门口,李相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平了。这初生的嫡长子一生下来便什么都有了, 当真是旁人艳羡不得的。

    一群乞儿聚在一起, 踮着脚朝着相府望去。按着习礼,李相家的嬷嬷该散些豆心茶饼和红鸡蛋,他家添了小公子,得要分喜讨个吉兆。

    相府朱门缓缓打开,一群罗衣侍婢走出, 走在最后面的妇人手中抱了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正是李自一家。

    门口的马车已经等了许久了,刘成山瞧人来了, 陪着笑:“这小哥儿倒是乖, 俗话说雨生万谷, 这又是个虎年, 小公子来日多福啊。”

    李自一贯不苟言笑, 这回却是扬了扬唇, 伸出手逗了逗儿子。李夫人嗔怪的望了一眼李自:“万望他以后不要是你这个性子。”李自小心扶着夫人进马车,替她挡住车帘上的穗子, 淡笑道:“吾儿像你极好。”他轻声嘱咐道,“进了宫,记得替我向皇后问个安, 我许久未见她了,西市那些小食也渐样买些带去,太子喜欢吃。”

    李夫人点了点头,落帘的时候,她瞧见朱墙下站着一排人,大多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初为人母也是不忍,便对李自道:“瞧着怪可怜的,你记得叫宋阿嬷多分些吃食给他们。”

    李自顺着夫人的视线看去,瞧见了一帮眼里冒着光的小乞丐,微微一笑,应承下来。

    李相府出手很阔绰,他家不仅分茶饼红蛋,还会发碎银子,每个小乞儿都有。一帮人涌上去去抢的时候,宋阿嬷远远瞧见有个人未动,她狐疑的瞧了对方一眼,笑吟吟伸手招他过来。那人走近了,生的倒是雪白干净,就是手上有许多伤。她好心给他多塞了一包银子,又朝他怀里揣了两个茶饼。

    宋阿嬷想要抚他的头,却被对方冷冷躲开了,十二三岁的孩子跑的倒是挺快,风一样窜出去了。

    长手长脚的少年揣着茶饼和银子往城外跑,他跑的很快,但是还是被人给赶上了。几个地头蛇拦住了他,瞅着他一副文弱相,伸手道:“讨来,免你一顿打。”

    少年怯怯的瞧了他一眼,没吭声,为首那人要上来抢,一把就把人推到了墙根上。那人生拉硬拽的从他怀里抢东西,却不想,一直被欺负狠的少年立刻翻身骑上来,张嘴就咬着他的耳朵。

    一阵凄惨的叫声响彻云霄。布衣少年翻身滚上来,屈膝朝他肚腹狠狠踹了踹,冷冷啐出嘴巴里的血,站起来俯视方才耀武扬威的人。

    猖獗的人被咬掉了半个耳朵,此刻垂死躺在地上挣扎,众人没想到犯上了这么一个孤星,也不敢上前挑衅。

    陈翛握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一身青紫的朝着破庙的方向走去。庙里不供神佛,躺在庙里的自然也不是信徒。这儿养的都是残兵老将,当然,还有老乞丐,靠着每日乞食躲懒,在这种脏污的角落里耗费生命。

    缩在最里头的老兵见屋子一亮,用脚趾头勾着破碗推到了来者的面前,陈翛把怀里揣着的银子茶饼都放了进去。

    老兵眯了眼,慢条斯理的直起身子,脏兮兮的手直接就掰着饼吃了起来:“你这小身板还学着跟人家打仗哪?搞的一身狼狈相……好歹你也是官家子弟呢,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大官,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这起码得有个样子……”

    陈翛坐下来,淡声道:“我没办法再给你拿银子了,我娘病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钱。”

    老兵胡乱吞这香茶做的糕饼,充耳不闻他方才的话:“啧啧啧,这饼味道好,你打哪儿摸来的?”

    陈翛垂了眼:“李公府。”

    “哦……”老兵眯眼,“他家生了个胖儿子吧,你瞧瞧,同样是做京官的,又同样是京官的儿子,你跟人家差了多少?”他咧出一口黄牙,“所以说呢,这投胎是门好学问,你要是能钻进李家夫人的肚皮里,今儿也不至于捡他儿子的喜饼吃。”

    他话多,又不会瞧人脸色,十几岁的孩子此刻面色铁青,他冷声道:“我跟他的命怎么会一样?”话里话外皆是自嘲。

    老兵讪讪,赔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好歹是个官哥儿,也轻贱不到哪儿去。”他指着陈翛一嘴的血沫,皱眉道,“我教你习武,可不是让你跟人家这么厮打的,你这性子太偏了,日后拿了刀怕是要坏事。”

    陈翛没说话,老兵瞧他一身根骨难得,又是个诚心待自己好的,便退了半步:“今儿我这刀是能给你,但你可得跟我保证,别拿这东西犯浑。”

    少年依旧没说话,老兵瞪着一双眼,指着他的鼻子,却终是无可奈何,只得泄气,将草堆后面的两个物件一并递给了他。

    陈翛一愣:“怎么还有一把剑?”

    “老一辈的齐人兴劈刃刀法,讲究单侧开锋,其中犹以环首刀最好。只是可惜了,过了百年,环首刀落了俗,众人都爱使剑了。”老仆目光沉沉的看这那两个物件,笑了,“这把剑只开了单刃,用起来,和环首刀无异。你小子是个有根骨的,往后要是真有了本事,能将这刀重新带回世人眼里,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陈翛单薄的身体崩成一道直线,他无声的将刀剑握紧。老兵笑着瞧他:“你想做将?”这野小子眼中的野心倒是不小。

    老兵不说话了,他摆手示意他赶紧走,别碍着他吃饼哼歌。

    待得少年走出破庙时,老兵翘着腿,望着庙里残破的佛像,兀自摇头,自言自语道:“命里带着杀孽呐,当不成将的。”

    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陈翛将东西藏在了柴房里,他步伐很轻,却还是让人给听着了。

    一个肤色白皙的妇人端着烛台从夜色里走了出来,十分消瘦但是骨相秀美,她穿着一身素衣,面上神色很憔悴。妇人不悦的斥责他:“不是说了不要出府吗?”一口的北齐话说的很蹩脚。

    陈翛没吱声。妇人看着他心里忽然就生了躁郁,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指着他的眼睛道:“这话我与你说了很多次,但凡有双耳朵你也该听的进去。”她压低声音道,“你是我生的,出了祸乱我还得替你担着,外头有什么好的,你就安安分分的住在宅子里不成吗?”

    少年没说话,他紧紧抿着嘴,妇人难得软了心肠:“你爹不喜你出去,给他瞧见了不好。”她顿了顿,“况且今儿李相府办喜宴,万一你在城东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他立即回忆起白天那群人的模样,心里泛起强烈的反感和厌烦,尤其是对那个矜贵的从未谋面的婴儿。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他?他就有那么好?

    少年想要挣脱妇人的控制,可是对方却像是忽然发了躁,紧紧的扣着他的胳膊非要他服软才行,越来越癫狂,已经有些失控了。她死死抠着他的手,指甲深嵌,陈翛疼得皱了眉却没躲开。他就站在原地,等着她的火气撒完了才迈步往柴房里面走。

    回了神智的女子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忽然就掉了眼泪,气息急促起来扶着门就开始咳,她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过的也是非人的日子,又哪里能分出心思来管孩子……

    母子俩在门口无声的对视着,妇人瞧着他数熟络的在柴房打起地铺,淡声道:“小空,到屋里睡吧。”

    陈翛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他厌憎的皱眉,翻身就着薄被躺下了,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穿出来:“不必。”

    妇人还要说话,却听到外面悉悉索索一阵声音,这半夜里还能来这儿的人也只有一个。

    她跌跌撞撞的想要跑回屋,却被迎面来的男人拦腰抱住了。对方喝了酒,此刻缠着她的腰不让她走,妇人只挣扎一下就不敢动了。她僵硬的转过身体,黑漆漆的夜色里,陈家老爷却忽然扇了她一耳光。没有原由,打一个越奴从来都不需要原由。开心了,便赏个耳光;不开心了,便拿着出气。

    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屋子里拖,酒意上了头口中喋喋骂道:“贱人,软身子狐媚人,诓我带你进京,还给我生了这么一个祸害。我早该把你们这两个越人沉了塘!”更多的话、更难听的词都被难堪的声音遮盖住了。

    陈府虽在城东,但陈大人只是一个侍郎小吏,靠着父辈的银子才勉强在城东立足,整日里想的还是进取升官,只可惜,总是不如愿。陈家屋子不小,但是给这个越人侍婢的却只是一间小屋,陈翛自五六岁起,便不肯和母亲睡在一起。

    他怕自己半夜就没了命。因为娘会在半梦半醒之间说胡话,又哭又笑的,甚至有几次还想着掐死自己。就算没有这个,那个人也会来。他一来,就会逼迫母亲做一些难以启齿的肮脏事,他觉得特别恶心。

    譬如今夜这样的情形,他无数次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都阻挡不了外面那些声音。它们往他的脑子里窜,可很奇怪的一点是,他虽然觉得恶心,觉得嫌憎,但是心好像麻木了。

    你往上面割个两刀,尽管会流些血,但实际上痛意是很迟缓的。

    陈翛伸出手,顺着稻草摸到了压在下面的冰冷旧剑,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勇敢了一点。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也可能是在梦里吧,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

    一点对往后余生的幻想,足以让他的心渐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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