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半夜里醒的。
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侵入被褥, 陈翛素来警觉,这些年亦从未沉沉睡过一次好觉, 所以当那人的手刚碰到他肩膀时他瞬间就睁开了眼。
他靠着墙壁,看着蓬头垢面的女人,见她眼中混沌, 便知她又要发疯了, 这回是要打哪儿呢?陈翛想着:最好不要是手臂胳膊,那儿落了伤难好,他还得练剑。
九姨娘没有执灯,她在黑夜里摸索着孩子消瘦的手,渐渐的向上移, 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可是对方躲开了,她的手触了个空, 指尖微缩。
“你果真是恨我的, 恨我生了你......你也嫌我是个越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你当我想来你们这北齐?若不偷偷生了你, 我何必被这府里的豺狼戕杀折辱。”九姨娘跪着向前移了一步, 一双眼里尽是凄苦, “……小空,你原谅娘好不好?我带你离开, 我们回南越去,我们回家。”
只穿着单衣的少年丝毫没有动容,只是问她:“你又没有吃药?”九姨娘却已经开始找他的衣服, 强硬的要给他穿上,口中念念有词:“得趁早走,不能被其他人觉察了,要快一些......你为什么还不动?”她忽然发了火,“你为什么还不动!”陈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顺着她的意开始穿外衣。
他们轻车熟路的在天明前摸出了宅子,九姨娘跌跌撞撞的往人群里跑,扯着身后孩子的胳膊,当他是个提线木偶一样生拉硬拽。最后他们搭上了一辆运送桐木的马车,运送桐木的汉子瞧了女人一眼,眼睛上下环视了一遭,倒是十分好说话的允了这对母子的陈情。
逃的这样轻易,可见折子戏里的故事都不是真的。也是,他们这样的人,跟蝼蚁一样轻贱,就算是逃了也没人会追杀。十几辆马车吱呀呀的行在官道上,陈翛被塞在一个狭窄封闭的角落里,落脚处尽是些兔子粪便。他待的地方像是运牲畜的箱子,封的严实,只留有一个小通风口。
一只小兔爬到他脚边上,翕动着胡须凑着闻,少年感觉到了一点异样,他低头看去,小畜生仰头瞧着他,一双眼红红的。陈翛倒提着它的后颈毛,将他扔到了车厢边上,力道不小,小兔被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不敢过来了。
陈翛阖目计算着时间,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她应该会清醒的。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已经有种麻木的熟悉。九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得的病,经常神志不清,糊涂的时候就说要带着他逃,生拉硬拽把他拖出了府,一番折腾。可等清醒之后又会跑回宅子里。一个女人身无盘缠离了京根本没命活着出去。
当然,每次九姨娘清醒后都是自个儿一个人回去的。
陈翛交叠着胳膊趴在小通风口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数了很久的数了。这一回,他在心里给她多宽限了时间,数到一千次,她来,他就忘记所有的不痛快跟她回那个家。
其实他也知道她可怜,这“九姨娘”还是府里人对她的揶揄讽刺,她其实没有名分,只是为陈府老爷生下了第九个儿子而已。
为着生养的情分,为着她会偷偷塞东西给自己吃这样难得的舐犊之情,他情愿忍气吞声做人。陈翛知道,自己随时可以逃离,可是如果他走了,九姨娘就再没人陪了。
说来也是讽刺,他在自己屋里睡不着,到了这么个破马车里却迷迷糊糊的打了盹,一觉醒来,要等的人终究没有来,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失望……
陈翛支着胳膊要推开那扇小窗,却发现那窗子是从外面钉死的。密闭的空间里,少年头一回慌了,他跪着爬到箱子的出口,用力一撞,却撞出了一阵哭声。是个孩子,哭声隔着好几道木板含糊不清的传过来。
陈翛的心顿时一凉,没声息地沉进了深渊里。
这一趟马车在宫道上奔了很多天,偶尔会有人从小窗里塞些东西进来,一开始他不吃,可到后来饿得狠了,这些素嘴的兔子都敢来抢食,陈翛也就没再顾忌。
白来的馒头啃不得,那些饭菜吃了之后能让不少孩子消停些,陈翛也能勉强得些清净。
被封在箱子里的那段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着事儿,想到了自己的生和死,想到了那把还没来得及带出来的刀剑,还想到了……九姨娘……
时隔三个月,陈翛第一次见到光的时候已然似半个野人。兔子们都饿死了,天气还不算太热故而未发尸臭。运送桐木的胡商往他脖子上栓了根绳,将他当个猴儿一样提溜出来。
跟他一并被拽出来的,是夹在桐木板箱子里的其他小孩儿。胡商卸货,点了人头数,将这群野猴子赶到一边,自个儿倚在城门下出神。
陈翛抬眼瞧了瞧身旁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幼童,生的皮净纤白,一个个都在哭。
胡商不耐烦的朝当中一个小孩儿啐了一口:“你爹娘老子把你卖了我,也算是看的起你,瞧你能值上几个钱,这年头穷人家的祸害不丢井里淹死就是好事了,哭什么哭?!还委屈你了!”
陈翛淡淡的望了一眼城门的方向,像是没听到那人刚刚说的话。城门下的青石碑上赫然刻了两个大字——奚州。
不多时,一个襦裙妇人缓缓行了过来,她人虽未到,眼睛却已经从这群小猴身上来回转了一遍。
“你可着劲挑,都是上京郦安找来的好货。”
妇人眼中含笑睨了胡商一眼,弯腰捏了一个孩子的软腮,笑道:“也就一般吧,哪儿又有什么真正的好物件?说的倒像是我来劫撸人家孩子似的。”她遥遥指了他一下,“难听。”
胡商晓得这老鬼奸滑,便要拽着绳子将这群孩子往箱子里塞。那妇人杵了他一下,“没心肝的东西,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买卖不做仁义在,日后你来奚州可没人给你叫花酒吃。”
她走上前,一一看了样貌,到了陈翛那儿停了下来,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胡商道:“你眼睛尖,那是个越人下的种,可花了我不少钱。”
妇人点了三五个孩子,对胡商道:“就这几个罢。”
“你不要那个?”
妇人扬了唇角:“皮相长的好性子却难训,又是个越人,我可没那功夫磨。”
胡商本以为依着这小子的样子能抬个天价,却不想棋差一招,登时便来了火,将绳子一扯,那野小子就踉踉跄跄的跌了过来。一双手还死死扣着勒在脖子上的麻绳。
原本没什么兴趣的妇人却像突然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她凑的近了些,笑道:“这双手生的倒是好。”
胡商听她话里像是有动心的意思,便掰着他的手呈给她瞧。一双纤长的指骨白皙干净,有些陈年小伤疤,但是不碍事,难得的是皮脂洁净,让人瞧着就动心。
她点了点头:“这个也捎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