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录》尝记:定宁二百零四年春, 右相许氏于宿阳巷宴卿,幕客三千入城北。城东有陈氏者, 解棋尤速,生性温良,容佳。能挽弓射, 许相好之, 辟为第一幕。
春日多雨,万物复苏,宿阳巷熙熙攘攘,十六岁的少年身量抽长,穿着一身素衫迈步行于城北长街上。
许公府豪奢, 内院建了奇巧的蓬莱仙岛,常年水雾缭绕。陈翛立于东亭下,敛袖无言, 等着侍人通传。自东亭处缓步行来一个丽人, 她与侍女说笑逗趣, 无意间瞧见亭下的人, 面容忽然冷了下来。原本两人没什么干系, 可是女子却偏偏让下人把少年传唤过来。
陈翛也不看她, 只淡声道:“许小姐。”
许容缨并不大看得起这个出身小吏官家的人,只是不知为何父亲独对他青眼相加, 甚至郦安里一度传出父亲要将自己嫁于这人的流言。瞧他容貌生的虽是尚可,只是与自己门楣未免相差太大。要知道,贫贱与贫穷可是天大的差别, 若他真是个乞丐她也不至于这么疑心。许容缨总觉得陈述安不像是揣着什么好心思的人。
她挑眉:“你要见父亲?”
“是。”
“一天天来的倒是勤快。”许容缨脸上没什么笑,话也说的凉薄,“像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攀着高枝要往上爬,却不知旁人早就瞧出你那点心思了。”
素衣少年被她这样说也不觉得丢脸,拱手便要离去,许容缨见他不理睬自己,当即脸色就不好了:“我有说让你走了吗?一个下人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这么厉声呵斥,那人当真就停下了步伐,徐容缨与他同岁,却比他矮上许多,两人离的近了她才看到他手上缠着一圈圈的薄纱布。
“什么破烂东西都敢往府里捎带?给我扯了!”
她这样没有原由的咄咄逼人之举终于得到了少年一点回应,陈翛无声地看了她一眼。一双温和的眸子沉的像死水,许容缨被他这么一瞧反倒怵了。倒底是世家嫡女,许容缨怎么可能在这样低贱的人面前落了面子,她吩咐着院子里的人上去揭他手上的破布,也是要看看他倒底在玩什么花样。
还不等小厮上来,少年便自行揭了纱布,一双布满陈年伤痕的手暴露于日光下。指骨纤长,手背上赫然是一道道交错的伤疤,十分难看。许容缨被那双手吓到了,她下意识倒退了半步,嫌恶的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一句话都没说。
陈翛缓缓的将纱布缠回去,并却不看她:“许小姐何必要看,脏了自己的眼。”
这话说的凉薄,许容缨被他态度所惊,只呆呆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绕过。人走远了,从长廊下穿行而过,她却怔怔停在原地捂着自己心口,隐约觉得自己呼吸似乎乱了分寸。
许相与李相明面上一派和气,实际上两人并不相容。许相做事张扬,不如李相懂得收敛分寸,因而两相争权之事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斗了许多年了。一个幕僚门客众多、根系扎的深;一个是世家的贵族,旁支繁茂,谁也分不出高下。
陈翛迈步走入雅室的时候,一阵墨香涌动,他略一抬眼,正好见到许相与一个老人相互作揖拜别。他眼观鼻鼻观心的退在一旁,那老人走的很慢,尤其是经过他身边时很刻意的顿了一顿。
许相远远笑了:“谢公,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陈家小子,我的第一幕僚。”被叫做“谢公”的人掩面咳了咳,淡声笑道:“我还未老到不闻世事的地步,只是没想到,玉面檀郎只这般年岁,看来这新青将要胜于旧蓝了。”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许公这是得了一双好羽翼啊。”
说这话时,陈翛微微抬眼,与垂垂老矣的谢老太爷对视了一遭,两人的年岁隔了好几个十二年,可在这小子面前,谢老太爷却并未讨到半点便宜。约莫三四秒后,他便移开了眼,杵着拐杖往外去了。
陈翛默默地瞧了一眼谢老太爷的背影,若有所思。许相笑着瞧他:“如何?我先前可听刘公公说圣人夸了你......述安呐,你只须记着一点,只要尽心做事,不生异心,我便把你当亲儿子养。”
陈翛立即拢袖:“许相这话却是折煞我了。”
许相笑的没什么真心,但是分寸拿捏的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些天睡的不大安稳,总觉得颈上悬着什么东西......连皇宫里的医倌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许相远远的睨着城东的方向,“倒是那西域来的异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是顽疾有解,只是这药却在东边。”
陈翛淡淡垂了眼:“李相家的嫡子要过生辰了,许相按理也该送上贺礼。若大人不嫌,臣愿替大人代劳。”
许相也没说什么,只是折身回屋,也没说是允了还是未允,将他这半个“亲儿子”晾在外面。
陈翛心里却明白,许相既想用他又要防着他,送他踏青云做人上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养一把快刀而已。
他看着青白的天,忽然觉出了一点淡淡的讽刺来。养刀得要先选好鞘,一把生刃又如何能握得住呢?刀养的锋利了,无柄握在手里只会割的一手血。
过了荀雀门,复行数十步,便能瞧见城东最开阔的李相府。
当初他家的嫡子办了那样大的喜宴,自己却只能在门前讨一些茶饼勉强过日子,现在想想倒也是好笑。陈公子来的时候,李相还未下朝,下人便引他入雅室静候。
一碗香茶沏好了摆在梨花木桌上,茶沫点的均匀,躺在青釉茶盏里异常好看。陈翛漫不经心的翻着自己手上的一叠文书,这是许相与谢家老太爷“不小心”未销毁的书信,如若这封信到了权倾朝野的李相手中......又该如何呢?
中宫势弱,太子不受圣宠,李自只能靠着这相爵撑着一大帮人,偏他又是个正人君子,做事不肯动动脑筋。
这不动脑筋的人啊,活的总是格外的累......
一声轻微的训诫模模糊糊地传过来,陈翛抬眸,闻声而动,缓步走出雅室。花木扶疏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隐在绿植后面。年长些的是个长衫学士,此刻手中执着一根短板,双手背在后面,闭目养神。坐在石凳上的是个极矮的棒槌娃娃,正抓着笔杆在写字,十分专注用心,额前两缕绒毛梳的并不齐整。
陈翛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那小包子恰在此刻抬头,小心翼翼的搁下了笔,起身垂首立在一旁。长衫学士揭过字帖一瞧,十分不悦的冷声道:“伸出手来。”
包子也不敢迟疑犹豫,老老实实伸出一只右手结结实实挨了一板子,脸憋得通红却不哭。
“这张字帖你练了多久了?怎的半分长进也不见?这般心性急躁不定,此时若不训,将来性子养成,必定难成大器。”
再之后陈翛就没看下去了,他自是知道那孩子是谁。这相府里唯一的矜贵公子,本以为应该是个从小娇惯的性子,却不想,是这么个怂包软蛋模样。陈翛淡淡扬唇一笑,只不过,瞧他被打手板的样子还是好笑的,一张白净的圆脸红通通的,就像是糯米汤圆下了锅、被滚水烫了一遭的样子。
李相久久没现身,下人捧着茶水一盏盏的换,陈翛心知肚明。他知道李自顾忌重重不愿见自己,其实这东西送到了也算是成了一半的事,像李自这种榆木脑袋官,不能一杆子打死,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
他起身要走的时候,衣袖上的一截线被坐榻缠着了,陈翛俯身之时隐约瞧见了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直起身坐在原位没发出声响,不多时,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从雕花木门探出了一半。
陈翛静静地看着那小孩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脚,轻轻迈出来,结果人却卡在了门沿缝里。
一时间四目相对,陈翛不言不语,包子惊恐万分,进退不得,两只手捂了眼睛装死。陈翛嗤笑了一声,却并未搀扶他出来。他对这小孩没多少好印象,可能是他出生的那日正是自己的劫难初始,导致他从骨子里就不大喜欢李家嫡子。
包子自己救自己,缩脖子从门缝里跨了出来。想要回去但是却又犹豫不决,思虑再三,他还是迈着步子朝陈翛这边晃过来。姓陈的少年郎未曾想到他竟不怕生,胆子还挺大。就在包子快要走到他膝前时,陈翛终于伸手遥遥挡住了他:“不许过来。”
小孩绕过了他的胳膊,趴在了桌腿上,眼巴巴的看着那个红漆食盒上的点心。他够不着,只能看着面前这个人。陈翛心下了然,也知道这馋嘴的公子哥是冲着这吃的来的。今日本是他的生辰,这些东西原也是送给他的贺礼,但是陈翛却罕见的起了玩笑心思,他拈起一块槐花糕,停在他头顶的高度不动了。
包子望眼欲穿,却不开口求人,也不哭,就巴巴的望着。陈翛觉得这孩子可能是个傻的,还可能是个哑的。这公卿家的贵公子竟能为着一块槐花糕做出这么一副憨相,着实好笑了一点。
他将槐花糕递给他,包子却没有接,只是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糕点。一口小白牙咬到了他指尖,酥酥麻麻的,没什么疼的感觉,陈翛却愣了。那孩子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漾着春日的气息,带着奶香味,一并随着这柔软的触感传到了他的五感里。
罪魁祸首的李包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吃到了父亲不允的甜食,正源先生打的手板也忘到了脑后。
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咯咯笑声,像小雀啾啾,陈翛这才知道,原来这只馋包子不是个小傻子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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