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生徒见, 可有人面而能误生。
这词写的倒是有几分意趣。
隔着层层叠叠的锦绣珠帘,陈翛听着那玉肩女子扮相唱词, 他微眯了眼,瞧着很入神。周身有人前来敬酒,双手平举酒樽越虔诚奉上, 这位新晋的刑部尚书却以金钗抵住了酒盏, 淡声道:“我不饮酒。”他尝不出酒味,什么时候喝多了都反应不过来,醉酒误事的风险要比一般人大的多。
胡姬未饮却先醺,她垂目笑了:“客与旁的人很不一样......客,是难得的君子。”如何不是君子呢?她衣裳都剥到这个程度了, 这人还把她晾在一边,难不成还真的叫自己攀身上去才成?白袍人把玩着盒子里的金钗,刺了一枚玉色葡萄, 置若罔闻。胡姬默默的剥着杏仁壳, 一颗颗白胖的果仁躺在青釉食盏中。
“妾为何而来, 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陈翛低眉, 那胡姬恰好递上了一颗果仁, 他无声地瞧了她一眼, 还不待女子回神,白袍少年却已经就着软塌上的一段鲛绡抵住了她的脖子, 将娇滴滴的女子扼在食案上。
却是个难得撩拨的姿势。
他瞧着她袒露的肌肤,并不别开眼,而是以手指捏住了她的腮, 没有情意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你去回了谢老太爷的话,想要拉拢我也该找个瞧的过眼的来。若是诚心,何至于如此敷衍行事。”
胡姬脸红了一片,似是难堪,又像是被他凉薄的话语所伤。男子缓缓张开手指,松了力道,胡姬便面色羞愧的逃开了,陈翛垂目瞧了一眼自己的指套,上面还沾着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他嫌憎的起身。
看来,许相今日是来不了了。想来也是,李自那边搅出的琐事大抵也够他受的。
陈翛是前些日子才进晋的尚书郎,与谢家大郎一同进封,不过朝堂上的人都知道这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的真假高低。世人眼里,谢昶那是真的凭着功绩一点点坐上来的,而陈家小子却只是个半途抢功的便宜货。
只是可惜许相虽扶持了陈翛,却难防李自那边小动作不断。许相被早年一件草菅人命之事所困,李自在朝堂上参了他好几本。
说好了吃酒,但要聊的事陈翛心里比谁都清楚,左不过是和许容缨说亲一事,许儒善想要以此来稳固自己的根基。
走出三生坊时,陈翛睨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时辰,便折身向着城北的刑部水牢走去。他初初上任,刑部诸多下人都是养不饱的豺狼,见这新任的京官只十八九岁,便愈发敷衍了事。
见尚书郎来了,今日看守的狱卒态度还算尚佳,起码礼节做足了。他拱手道:“陈尚书安好。”
陈翛静静地看着那块碑石,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上一批清杀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吗?”
狱卒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许相的那个陈年案子。
其实案子说来也不麻烦。道的是许相早年在风月场子里寻欢,一个不小心留了种。许家嫡母是个正经人,便要灭了对方的口了事,但许相却不知怎么一时没狠得下心,竟放了那个妓馆女子。谁能想得到,过了这么二十年,那桩旧案却被李自给拿住了。说是那许相佛面魔心,当初哪里是轻易放过,而是蓄意将人折腾到乡野里,再借机暗杀了,免了戕害平民的恶名声罢了。那妓人死了,留得的一个儿子却活了下来,被李自手底下的人寻得,这番便是要拿这个野种做个文章。
许相一生门客幕僚无数,就只一点说来奇怪,他没儿子。
府里莺莺燕燕生的都是不带把的姑娘,所以一朝凭空出了个这么贫贱儿子让他受了不少笑话。
要说狠这许老头也真是个狠的,硬是硬咬牙不肯认这个儿子,还请旨皇帝将那个贱民处死。
今日便是行刑期,判的是绞杀。
狱卒点头回答:“是,早就处理干净了,人现已拖去了乱葬岗。”
陈翛默默转身。
圣人传召进殿的时候,李相大人恰好从内殿走出,与这缓步而来的尚书郎打了个照面。
李自按下心中异样,右眼皮却跳了跳。那件陈年往事可不是白白得来的便宜,那是陈家尚书郎私夹书帖中给他送的开门礼。
李自一直以为许儒善养了一把快刀,却不想这把刀竟然是个反刃的。
所以,究竟哪个才是真?他是为许相做事的、还是为皇帝做事的?或者说,是为了他自己......
他这般纠结时,那边陈翛却已经敛袖进殿了。
明宁帝此刻却并未坐在金殿高座上,他正在剪花枝,落剪极快,几乎没什么犹豫思考,一段段的没长对位置的斜枝便应声而落。皇帝瞧了他一眼:“来了?”
陈翛敛袍跪下,恭敬答复:“许儒善已经露了马脚,李自先行动手缠住了他,他现在无暇应对身后事。
“圣人可从他七州来的幕僚里动手,当中有不少人与越人有牵扯,这样洗钱养兵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此刻正是一举击杀的最好时机。”
皇帝淡淡望他一眼,放下了金剪,擦手,招他来看那花枝:“修的如何?”
“自是极好。”陈翛心不在此,也就没仔细看。明宁帝却兀自摇头,“小修小剪如何有用?除了根枝日后还会长出来,就像是溃烂的疮,是腐在骨子里的,挖不干净。”
尚书郎略一思索,沉吟道:“圣人是想一并牵出许相的同谋?”
皇帝淡淡笑了,遥遥朝他面上一指:“这便是个灵光的脑子了。”
陈翛没说话,皇帝此番胃口却是不小,能将一个许相扳倒就已经是天大的难事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更多的余力去拔出更多的余孽。那些朝堂背后的厉害关系何其复杂,不是光靠这位九五之尊一张嘴说说便能成事的。
见他不语,皇帝却像是想到了另一件事。“许儒善前些时候还来找了朕,说要给你说亲,给你指的是许容缨,他家嫡出闺女……你如何看?”
陈翛微微皱了眉:“臣出身低贱,与许小姐并不相配。”
皇帝却嗤笑了一声:“你啊你啊,方才朕刚说你聪明,怎么现在反倒笨起来了?此番你若不应承了这桩亲事,许儒善他不会起疑心吗?”他又笑,“你一个尚书郎配她世家卿,又差在哪儿?”
“正所谓没什么敢与不敢、想与不想,有的......只有忠与不忠。”
陈翛心下明了,便不再多言,他躬身伏首:“臣遵旨。”
明宁帝自知养一个心腹是件不易的事,更何况还是这种明面上瞧起来不声不响,实际上心里算盘敲的砰砰然的。这养臣子啊,如同训服烈马,能操控不是一件好事,关键是得叫他臣服。因而,打一巴掌,事后须得给些蜜枣哄着。
“这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他温声道:“先瞧着李自那边罢,另外许儒善那儿也不要逼的太紧,适当松他几口气,给他反扑的机会。困兽犹斗,解了链子纵他出去咬人,或许还能牵出背后的根系,一次性清杀干净。”
陈翛敛目道:“是。”
明宁帝却突然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笑了:“朕记不大清了,你今岁十几来着?”
尚书郎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十九。”
皇帝笑了,“去吧。”
出了宫门,陈翛却并不大笑的出来,当年的皇帝践祚也不过二十。如此看来,皇帝也是在隐晦的提醒他,自己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届时若大事仍未成,他也就没了用处。
一念及此,白衣少年郎无声的启唇而笑,朱墙宫门上布着他的身影。这人影被拉的越来越长,直到人走离了宫才没了痕迹。
是夜,乱葬岗。
狂犬乱吠,树影婆娑,成山的人尸堆积在一起,有野物在乱窜,互相撕咬。密林当中有个公子执着一盏灯,步履稳健踩在枯枝上,一阵咔嚓响,惊了夜枭。
来者终于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睨着那尸堆,放下灯笼,解了披风,竟直接在乱葬岗开始扒人。有的尸块已经半腐,恶臭难当不说,甚至有几具已经成了脓水。
大约翻了十来具的样子,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陈翛褪去鲛绡手套,从袖中荷包里捻出一枚黑色丸药,塞入他耳中,那丸药顷刻便化了,无声息的化作蠕动的小虫钻进对方的耳朵里面。
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男子忽地睁开了眼,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怕的慎人。他劫后余生的喘着气,翻身而起,灯笼一闪,不知是哪个野物撞倒了灯。陈翛弯腰去点灯,复而明亮的灯光下,一身尸臭的人瞧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冷色白皙的面庞,明明没什么笑意,却不像是恶人相。那人递过来一枚药丸,道:“你余毒未清,若要大好,还需仔细调理休养。”
他愣住了,待看到对方那只手时,怔了一瞬,好几道被猛禽抓伤的伤疤交错盘横在上面,与这样的面容实在是违和。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你、你是陈尚书?”他原本已经被定好了绞刑,按常理来说,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活到现在,除非......除非主管水牢的人有意饶他一命。
白袍人淡声道,“我来邀你入棋局,看一出好戏。”
他愣了:“......什么?”
“一场让你有足够的机会,去反扑击杀当年欺辱你的人,观其撕咬缠斗……这便是我说的好戏。”
陈翛曾在自己搜集的籍贯上无数次翻阅查找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他用来挑起李自与许儒善战火、引其相杀的名字。
此人出身低贱,流徙于各个地方,难得的是自小便习武,品性算是良善。
更为重要的是,他此刻于许儒善有恨意,是个能用的人。
尚书郎得了第一把快刀,如此来之不易又怎能不叫人雀跃呢?
陈翛一手执着灯柄,一手虚空朝他做了个搀扶的姿势。
“周隶,迎入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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