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破晓, 天已渐寒,站在金钩上的黑羽乌鸦抖了抖翅膀, 具服华衣的男子无声行至它跟前。黑羽立即乖顺地歪了头,陈翛以金挑扎着食案里的生肉,漫不经心地投喂它。他喂的慢, 那畜生就吃的慢, 半点急促都不敢表现出来。
金挑沿着颅骨下滑,缓缓刺过羽毛,他发怔道:“养在金笼子里不好吗?如今什么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黑羽乌鸦敛翅,囫囵吞下生肉。陈翛忽然笑了起来, 他将金挑掷回食案。
小小的鼻烟壶里是十足十的荼芜香,似乎自他回京开始,他的精神就衰弱了很多, 要开始依赖着这些外在的药物来摆脱过往的记忆。书页一张张翻过, 工笔勾勒的女子身影一晃而过, 他一颤, 停下了翻页的速度。再看, 哪里有什么女子, 不过是一株斜柳而已。他忽然就觉出了强烈的厌烦,将那书扔回桌上。
九姨娘是个越人疯子, 活不到三十岁......或许他也是个疯子,大抵也不是个能活长久的人。
陈翛算着自己的年岁,今岁十九, 再活个十年,到了三十走了也没什么不好,要做的事都能做完,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什么缺憾。这么想的时候,周隶已经折身进来了。这人初初进陈公府,做事什么的都还十分谨慎,陈翛待他态度尚可,可周隶却总是以主仆生分的态度做人做事。
周隶没敢瞧他的脸,敛袖道:“李相出府了,如今正往荀雀门而去,听说是要进宫拜见帝后,还捎带了他家嫡子。”
一个极矮的棒槌身影从脑海里一晃而过,陈翛淡淡应了:“许相那边有动静吗?”
听到“许相”这两个字,周隶不自然地垂了眼,眉目间闪过极深的厌恨,他道:“并无动静。许儒善上回病了,连夜从宫中请回的医倌,一大帮人折腾着,按医馆的记录来看,是得了外风。”
“外风?”陈翛微微皱眉,“那不就是瘫痪在床......他怎么突然生了这样的病症?”
“李自上回逼迫的紧,已经险些牵出他的老底了,他又折损了那些羽翼,如何不着急?”周隶想了想,“前几日谢老太爷曾去拜访过许儒善,两人似乎发生了口角,在那不久后许儒善就被查出得了外风。”
陈翛大概明白了一些,看来谢家老太爷是不预备和许儒善共谋了,树倒猢狲散,许儒善大势已去,有的人看的倒是明白。
至于李家那边,倒比许相的事有趣多了。
“听说太子又病了,这回是谁动的手脚?”
周隶回道:“俞贵妃初诞皇子,圣人十分疼爱,上回太子寿宴,圣人因为陪着俞贵妃也没去,当夜太子不小心失足落水。这大冷天的,太子年龄又小,故而这回受的伤寒不轻。好几次都险些过去了。”
陈翛垂目,“李自那边想必急坏了吧......太子一倒,他们还有什么盼头可活呢?”这个时候看清局势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李自这番举措想来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
机会就摆在眼前,许儒善这会儿却装死不动手,不是真瘫就是扮猪吃老虎。
陈翛起身,对周隶道:“吩咐下去,我要进宫一趟。”
黑羽乌鸦振翅打了个寒颤,一双褐眼森森然瞧着城东的方向。
按着周隶打听的情况来看,李自应当比他们要早些进宫才是,可等陈翛出了宫对方还没个动静。
尚书郎默默在宫墙下站了片刻,瞧着晃眼的日光,久久不语。
却不想遇上了旁的人。
谢老太爷正携带着一家三孙朝这边来,与之同行的是一个牵着黑狗的中年男子。
陈翛与谢昶同朝为官,年龄相仿,自是相识。不过谢昶却并不大看得上他,因而见他来了便别过了眼。
陈翛瞧着跟在谢昶后面的两个人,大约能猜到是谁。略高些的当是谢二,生的白白净净,默不作声立在一旁;那个矮些的应是谢三,性子活泼,手脚却不老实,稍微停一下都要乱动。
谢老太爷看了陈翛一眼,欲笑不笑:“尚书郎这是刚见过圣人?来的真是早啊。”陈翛谦和道:“我来的早,却不及人家来的巧。谢公这般掐着点来,倒是比我省时省力的多。”
谢老太爷没说话了,他淡淡睨了一眼陈翛,可对方却一脸温和的瞧着自己,似乎他说的话并无半分含沙射影之意。
谢公淡笑着点了点头,径自越过陈翛朝金銮殿而去。
这一家人就这么走过去了,陈翛拱手对着面前的人道:“张公安好。”
牵黑狗的户部尚书张愈年近四十,未老却先衰。他站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个儿不能带儿子进宫,为这事儿他被圣人训诫了好几回。张公眯着眼瞧着眼前的人,笑了:“陈家郎君?这好几日不见,当真是青云直上了啊。”
陈翛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张愈扯了扯绳子,黑狗在原地打了个圈,呜呜乱叫。张公抱着自家黑狗,脚却不往前迈了,他半笑着对陈翛道:“你说,我这来的不早,又没旁人来的巧,白白跑这一趟了。”又望着黑狗,“今儿还把你带了出来,当真是爹的不是。”
这郦安里把畜生当人养的,除了张愈外再无旁人了。陈翛早就听人说过这张公可能是个神志不清的,便不欲与他纠缠,先行拜别告退。
张公抱着黑狗,沿着宫墙往回走,似是叹息:“黑云压城,凝雨不坠,这是要变天了啊。”
陈家尚书郎无声地瞧着张公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这番进宫是向皇帝告一个短假,一年一次的奚州之行,依着旧例,在小雪来之前便要敲定。
宫道上起了风,吹得檐上青瓦敲铃,一阵叮咚异响。郦安城里的佛寺三千而立,可住在里面的人却并不一定信这满堂神佛。
陈翛骑马率先行在前头,这样的肆意风光是他年少时不敢想的,可如今得到了却并不觉得快活。他曾渴望的是横刀跃马踏上疆土,他曾一度以为那样便能保全自身,可如今呢......
也是天意弄人。
刚出荀雀门,他们这一队人便与迎面而来的马车打了个照面。陈翛抬眼,风吹的他视物不清,但是心中却明了。
这是李自家的马车。
陈翛知道李家这番进宫为何,也大约能猜到事情不会如李自所想那般顺利。可是他没有告知他的必要,怎么说呢......李自与他算不上同谋者,帮他这个忙于自己并无利益。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仁善”两个字在他这儿十分讽刺。其实见着这两拨人相互厮杀,自己白白捡个便宜也没什么不好的。
三两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马车缓缓从他面前行过。
车马行的稳当,可那云纹车帘却被人掀起了小小的一角,一只极小的手握着帘上红缨,正欲往上抬。陈翛似笑非笑的瞧着那只手,已经过了三四年,那孩子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也只一个大概的模糊轮廓。
他顺势取了周隶腰间的佩剑,缓缓等着对方的动作,戏弄一般地抵住了车帘。那只手登时便缩了回去,车帘一颤,陈翛收回剑,无声地笑了笑。
怂包。
两队车马就这么擦肩而过,赴往不同的方向。荀雀门异鼠之乱兴起的时候,尚书郎已经着手踏上了奚州的路程。
三月路程,策马而行。到了这奚州故居,陈翛竟然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来的时候正是清早,三五个铺子零零散散的开了张,烟火气窜着尘灰弥漫在街道上。
烙饼的老人家已热了锅灶,廉价却分量十足的芝麻胡饼热气腾腾的躺在竹篮里,他也不叫卖,似乎做饼才是他所乐。有贪嘴的孩子要买糖,娘亲不许,掐耳朵拽胳膊的吵吵嚷嚷,不留神一脚踩着了卖菜大娘的东西,你一比划我一推拉的……
如此鲜活而真实,他一个异乡客牵着马走在里面,并没有人觉得他有什么特殊。这儿的人只会为了一枚铜板而争吵,只会想着今儿又能吃的上什么饭菜,旁的事情,一概不用想,也不必费那个劲去想。
或许他们是愚人,可所谓的聪明人却未必过的比愚人好。
陈翛沿着街角缓步而行,他清楚地记得这儿每一个摊铺的位置,许多年前,他也曾在这儿拉过炭火;许多年前,这儿还有一个孤寡阿婆卖鸡杂面。
那是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滋味。
陈翛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披着棉絮麻衣的小矮子蹲在墙角。那么多人在走动,陈翛却偏偏只瞧见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恍惚以为那是曾经的自己。
尚书郎下意识朝前迈了一步,那小矮子手里揣着一个馒头,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地咬了一口,还未嚼下去馒头就脱了手,在地上滚了一遭。
小矮子怔怔瞧着那馒头,站在原地似乎想要去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动作。他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头也不回的跑进了人群里,只留有一个灰扑扑的背影。
陈翛蹲下身,捡起了那个馒头,馒头上有一排牙槽,小孩儿看着个头不高,啃的时候力气倒是不小。
指腹间聚了力,那个脏兮兮的馒头便被陈翛扔回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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