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空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早起的时候, 天色将明,尚书郎一身素色单衣踱步于庭中。

    剑光如蛇一般游走, 劈开了飞落的碧色落叶,力道越来越重,就好像急于摆脱什么。他本不想练剑的, 只是夜里起了魇, 心中难以安宁,似乎不做些什么很难平定心神。

    陈翛出了一身的薄汗,微微喘着气,一回头却发现里屋那儿站了个人,定在那儿跟个活门神似的。

    他搁下剑, 淡声道:“怎么起的这么早?”

    听他这么说,赤着脚的孩子立即折身回屋。陈翛刚要说话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迹。他也没多想,草草淋洗了一番后便进了屋。

    捡着这孩子确实算是自己的一时兴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动这样的恻隐之心, 是瞧着他可怜吗?似乎也不大对, 街角疙瘩里的小乞丐里比他可怜的多了去了。陈家尚书郎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遭,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大概是这只狼崽子太会装乖了。

    暑日里先生不讲学, 春平街的孩子们都拘在家里散养着。眼见日上三竿了人还没起, 陈翛寻思着这跟往常情形有些不大一样。他迈步走进屋子, 待看到里屋的状况时不禁气的挑眉而笑。

    大太阳跟着暑气一并蒸在屋子里,塌上的棒槌根本无心睡眠, 却交叠着手平放于肚腹之上,紧紧闭着眼躺着。他站在床沿边上,道:“你在做什么?”

    一身汗的小孩睁了眼, 见人来了便直直坐起来,也不大敢看他,只小声道:“我没有起的早。”

    陈翛:“......”

    就为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便硬生生的熬着这暑热,这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想法?陈翛总算是明白了,他就像是个会转的木轴,给他些指令他才会动。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旁人塞什么他便要什么。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翛并不喜欢这样的讨好性格,总觉得有些摇尾乞怜的意思在里面。一念及此声音也就冷了些,他淡声吩咐:“一身的汗,自己去洗干净。”小孩立刻翻身下床,半点也不敢耽搁,陈翛终于没忍住,“你这么怕我,怎么还敢跟着我?”

    一张圆糯的脸抬起,他怔怔瞧着陈翛,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怕你。”

    不怕吗?

    陈翛忽然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放在了床沿上,他俯身瞧他,冷冷道:“方才你也瞧见了,我是使刀的。救了你带你看病也不过是可怜你而已,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小孩忽然脸色白了一度,他一双眼生的很亮,就像一只小犬,此刻小犬却耷拉了耳朵。陈翛看着他这幅模样却并不心软,为着这孩子他这半年来吃了不少苦,此刻想来确实也是个累赘。

    “……可你还送我上学堂,给我煮面。”

    陈翛闻言一怔,倒是没办法反驳,这话算是问住自己了。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费这个功夫养着他呢……

    却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叫什么?”

    小孩闻声抬头,他面上的神色十分奇异,似乎是想哭的,但是却紧紧抿着唇不言不语。陈翛瞧着他这幅样子心里就泛起了淡淡的厌烦,便不想再问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拾起床边一件短襟,递给他:“你不是想着跟那小姑娘一起去挖藕吗?怎么,现在又不想了?”小孩儿迟钝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陈翛将衣服扔在他脸上,包住了一张脸,起身道:“磨磨蹭蹭的。”

    这小孩话少又闷,在春平街除了儒医倌家的小孙女外也交不到什么朋友。有好几次陈翛都瞧着他一个人沿着青石街慢慢往回走,孤零零的捧着一叠书。

    暑日里能玩的东西本就少,这回春平街卖藕的大娘嫁了女儿,便允了街坊邻里的孩子去她那儿挖藕吃。

    孩子们总是结伴而行的,陈翛想着他闷在屋子里这么久了,就跟他提了一句,也就是随口一说,结果那孩子竟然以为是自己要带着他去泥塘挖藕。

    无心插柳柳成荫,陈家尚书郎便携着这个闷包子去了藕塘。

    烈日炎炎,走了没多久人就蒸了一身汗。陈翛并不觉得什么,但低头看了一眼蒸红了的包子时,还是开口说了话:“热不热?”那原是屁话,问了跟没问没区别,只是为了打破尴尬所说的。却不想小孩儿仰面,汗津津地认真回了:“不热。”

    陈翛缓缓扬起嘴角,任着他胡扯。他们走在两边的田埂上,碧色荷叶伸出枝蔓,粉白颜色点缀其中,有小舟荡在藕塘里,三两个人影晃过,一阵欢声笑语。

    陈翛折了两只荷叶,将上面的粗刺捋了,递给小孩。包子接过,有些受宠若惊,可陈翛却已推着他往前走了。

    素衣长衫的少年郎和撑着荷叶挡太阳的小矮子慢慢的走着,两人也没有牵手,一前一后的却入了画。

    梳着双髻的小姑娘阿尝站在小舟上,晃着一只白胖的藕,喊着:“官和哥哥,这里啊!你们快来啊,我挖了好多好多藕,我给你们留了最好看的!”

    包子蹬蹬蹬跑了过去,险些绊倒,陈翛一直站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衣领,没让他摔着。他快速地收回手,淡声道:“玩去吧。”

    有些小孩已下了泥塘跟在大人后面摸藕,包子与阿尝一前一后卷了裤脚,站在浅岸边上甩泥巴。这些孩子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拿多少藕回家,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陈翛坐在小舟上,船上搁着一捧莲蓬。他耐心地剥莲子,一颗颗的去了青色外皮,也不吃,只是单纯地打发时间罢了。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在他耳边萦绕,陈翛微微笑了,这样的时光于他来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在六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为疯疯疯癫癫的九姨娘四处筹药钱,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跻身于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九姨娘说的那样,他这一辈子在北齐见不了光,回了南越也活不成。

    府里的人都说他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

    没人会在乎他,死生无所依。

    陈翛凉薄地笑了笑。

    花了这么些年,他终于摆脱了陈家。可是他还想要往上再爬高一点,旁人为了金银权势,他只为一份心安。官做的高,便无须在乎什么手段,只朝着目的而去,这样就再没有人能欺辱的了自己。

    手里的莲蓬忽然洒了,陈翛怔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剥了这许多。他僵硬的瞧着自己那双手,手套上染了青绿色的污渍,或许旁人说的也没什么错,如今自己披着尚书郎这层皮,瞧着无限风光,可如果没了这层皮,他又是谁呢?

    他也不大清楚自己是谁了......

    “官和。”一阵响亮的声音喊回了他的意识。

    陈翛抬头,一泼泥点却直接溅到他面上,想避都来不及。包子手里捧了一截胖藕,正艰难地在泥潭里朝他这边走,却不想被后面几个皮猴子推了一把,结结实实倒在泥坑里,正面朝下,十分精准。

    泥地插葱,半个头连着四个爪子都陷了进去,看样子是拔不出来了。

    陈翛忍俊不禁,十分没良心的笑了起来。他卷起裤脚,不嫌脏的下了泥塘,把矮葱提了出来。包子满脸都是脏泥巴,陈翛便单手夹着他阔步朝着清水地走去。十九儿郎肩宽腿长,很快就把包子丢在了田埂上,他掬起一瓢清水替他淋了泥巴。

    “还拿着这个做什么,你就那么想要?”陈翛看着他手上的藕,十分没好气地道,“榆木脑袋,把手伸出来。”

    包子把藕搁在一边,伸出两只泥爪子让陈翛冲洗。他闷声道:“可是你喜欢啊。”

    陈翛一愣,包子仰面看他,“昨天阿尝爷爷送了拔丝藕来,你吃了好多。”他甩了甩脸上的水珠,低声道,“我偷偷跟阿尝藏了好几个,以后你每天都能吃到藕了。”

    晴天朗日下,这笨东西说的话却撞到了他心里。他并都不记得每天吃的是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拿耐心去养这孩子,向来是旁人好心送了菜来,他才想到要给这孩子吃。说到底,自己其实没花心思在这事上面。

    一年一次来这奚州,是为了祭奠阿婆,是为了躲避郦安的琐事得一时半会的清净。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今日这样的情景,这便是好吗?就像阿婆为他做面条,像九姨娘在夜里给他偷偷塞个包子那般的好。

    这般不要回报的善意,来的滚烫且令人措手不及。

    陈翛忽然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那个九姨娘一直喊着的南越名字。

    “......小空。”

    包子抬头看着他,没听明白,陈翛却借着袖子擦去了面上水渍,淡声道:“你既没个正经名字,往后就叫小空。”

    包子刚要说话,陈翛却已经将方才剥的莲子塞进了他手里,他提着那只藕,跨步上了田埂,对小孩道:“起来吧。”

    “去哪儿?”

    淡淡的光晕笼罩在少年郎的脸上,满是柔和,他笑的时候冰雪尽数消融,充斥着暖意。

    “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荷叶打伞这个本人超级自萌~

    啊,李包子好可爱,想rua

    突然希望有个时空胶囊,把他俩都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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