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冷风拂面, 长街上的孤影游魂似的被拉长。世人常戏言,说是醉酒浇愁愁更愁, 可是他从不沾酒,连一醉的机会都没有。
也就不知那句话的真假。
领完进封的旨意,得了相印, 这一身的喜袍没来得及换, 鲜亮的红衣上浸润了血点子,融在衣裳里看不出。
陈翛抬头,忽然间就迷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了。
周隶因为身份的原因并不能露面,他总是穿着黑袍, 像个鬼影一样藏在角落里跟着他的主人。见大人久久不动,他压下心中异样,刚要动身, 却见前面来了巡街武侯, 遂隐了身形。
巡街的武侯们见了陈翛, 相互对视了一眼, 神色复杂的跪下了:“陈相安好。”
那四个字在这长街上异常清晰, 陈翛沉默不语, 武侯也不敢抬头,只瞧见一双黑色的靴子渐渐走的近了, 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刀不错,只是砍背的不当拿布裹,该找个人点漆保养着。”
为首的武侯怔了怔, 后知后觉的看着自己的配刀,那不是什么名器,不过是北齐早就落了俗的环首刀而已。
武侯颇为不解,预备回话,却不想人已经走远了。他直起身,只见一个笔直瘦削的身影,渐渐就和朱色的城墙融为了一体。
陈翛并没有回陈相府,他踏入了好几年未曾理会的陈家。一个在城东繁华场子里不知名的小宅子。
陈九子向来不被人所喜,这府里欺辱过他的人不少,此刻见他当了大官,躲避都来不及,自然无人胆大敢在他眼前晃荡。
他进来的时候也没人拦。陈翛面无表情的穿过游园,草木繁茂,水洗的新绿满是初春气息。他推开了当初住过的小屋,而今里面设了一个小灵堂,瞧着倒是干净,看来平日还会有仆人来清扫。
人活着不珍视,死了却还要摆这样的排场,陈翛觉出了一些讽刺。
当初九姨娘抛下了他,却倒底没有命回京。没人知道她死在了哪儿,或是被人轻贱了、再嫁了都未可知,不过对于陈家来说,一个正常已故的由头比其他什么流言都要好。
这灵堂,是给陈相一个脸面勉强造起来的。
灵堂上燃着一对白烛,烛泪沿着灯盏淌下来,在糕点旁边成了小山堆。他看着那灵牌,瞧着上面的字,心中罕见的平静,竟是一滴眼泪都未流。
活了二十年,挤下来的鳄鱼泪给了奚州春平街的阿婆。躺在这块破木头后面的人,予他以血肉,自然值得他拿骨肉来偿还,可是却不配得到他的眼泪。
陈翛就这么站在灵牌前,什么也不做,发着怔。
忽然有一阵声响从食案后面传过来。陈翛心上泛起浮躁,他撩开布帘,脸色很不好看,常时间难以疏解的怒气积在这一刻,眼见就要爆发。
白布后面是一个梳着双髻的女童,大约四五岁的样子,此刻手上正攥着一个青果,颤颤巍巍跟个鸡崽似的,人长的黄黄瘦瘦,面颊深陷,眼神躲闪。
陈翛原本强撑着的衰弱精神在瞧见那孩子的一刻绷断了。灯烛昏暗,眼前似乎有一阵飞蝇而过,陈九子听到自己发哑的声音,有惶然、有无措。
“......小空?”
小孩睁着一双眼,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这个面容白皙、眼带血丝的男人,瑟瑟出声:“九哥。”
陈翛单膝靠地,向前移了一步,并不碰她,像是不大敢。双手紧紧蜷缩在一处,没了荼芜香安神,他觉得自己心绪难宁,有许多话要说却都积压在心里,可能是厌烦,可能是疲倦,也可能是......委屈。
这样荒唐。
一时的心智混乱使得陈翛面上血色褪了许多,为了和明宁帝商讨这些琐碎阴私之事,他已经几日未进米食,现下一身骨头都是虚的,不过是一副装着血肉的散架子罢了。
陈十六瞧着他,大约觉得这个九哥并不会害自己,胆子也就大了些,她将青果递给他,“哥哥。”
陈翛迟缓地接过,恍惚中有另一个影子与眼前这小姑娘重合在一起了。他喃喃道:“怎么在这里待着?”
十六转了转眼珠子,回道:“没有人管我,我太饿了,这儿有吃的。”
陈翛看了一眼灵堂上的摆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陈十六蜡黄的一张脸上回了些气色,她笑道:“你是九哥,我知道的,爹娘阿嬷都说你当了大官,我们家也要跟着你一起好起来,往后跟着你住大屋子,有吃不完的东西。”
“……九哥?”陈翛怔怔的重复着这一句话,他放下了平日做惯了的官派样子,直接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全无仪态可言。他竟然低头,咬了一口那青果,很认真的咀嚼起来。陈十六探头:“很甜吧?”
那枚青果在他掌心不及一握,他单手抚额,疲惫的摇了摇头,有一瞬间的松懈,像是在说什么胡话,“你怨不怨我?”
陈十六没大明白他在说什么,又觉出些恐惧来。她知道那话大约不是对自己说的,可是这儿除了自己还有谁呢?
察觉到对方眼神,陈十六吓了一跳,她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怨。”
陈翛却轻声一笑,唇角的笑容很是苍白勉强,“狼崽子,惯会扯谎。”
小姑娘心中忽然觉出了九哥的温柔骨来,她多了个心眼子,膝行上前,小声道:“九哥,爹很凶,他们都说,爹不喜欢庶出。”
一阵长久的沉默声,陈翛将那枚青果塞回陈十六手中,单膝离地起身。
狂风入堂,吹起了陈九子的喜袍,他高瘦的影子映在了陈十六的眼睛里。因是在这死人待的地方,背着光,陈九子异族的玉色肌肤显出了些许鬼气,他垂眼瞧人的时候,眼尾上挑,里面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这素未谋面的九哥,好看的不像世间人。
“现在带你走,迟了没有?”
陈十六听到这么一句话。
当时年少,哪知道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改了她从今往后的命数。她一个放哪儿都被人瞧不起的庶女,在九哥的庇佑之下,成了郦安里的贵家小姐。也只因自己儿时一句“哥哥”,倒不知承了谁的运道?
周隶在陈公府中等了很久很久,从日暮等到残月悬空。他擦着刀剑,十分平静。待喜袍人踏进内堂,周隶立即站起身,看到他身后的黄毛丫头时脸色僵了僵。
陈翛解下这身喜袍外衣,淡声道:“找个信的过的人,好好将养这孩子。”
周隶垂眸看了一眼陈十六,应声点头。他将人带下去了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还没说,便又折返。
一入内室,却瞧见陈翛半身衣袍尽解,白玉脂的背上凸起两道肩胛骨,像是一对羽骨。他自知失礼,便背过身。陈翛披上素色单衣,倚在木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挑着饕餮炉子里的荼芜香料。
“还有事?”
“是,谢家人去了奚州,李棣已被接走。”
陈翛执金挑的手滞了滞,“什么时候回京?”
周隶压下心中异色,淡声道:“不回京,李相遣他去了壁州,十年不得归返。”
陈相轻声嗤笑了一声:“李自倒是个狠的,没了可威胁的后顾之忧,圣人倒底捏不住他命门。”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就是世卿家。”香炉已燃,雾气蒸腾在周身,细细的雾气没入口鼻之中。
周隶将擦净了的刀呈给陈翛,陈翛侧眼瞧了那刀,古朴的刀鞘上有陈年污垢,那是他儿时一直心存渴望想要拥有的,如今到了眼前,却觉得哪儿都生了厌烦。
“封了罢。”灯火如豆,暖光下的人说着最冷心冷肺的话,“拿来搅弄风云是玷污了刀的魂,我这一生,原也不配握刀成将。”
这样的毫无掩饰的讥讽,带了些自厌的语调,听的周隶眉心跳了跳。他垂手而立,两人的影子映在了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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