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宁二百一十五年, 廊州大旱,南越举兵进犯, 失陷之事来的太过突然,毫无征兆。
陈家右相进宫之时,恰遇上了同道而行的李相。李自比他着急, 也顾不上与他寒暄问安, 下了马车便飞奔进殿。陈翛默默行在后方,心中却嗤笑一声:窜的倒是比兔子还快,看来当真是火烧眉毛了。
李相起的虽早,可明宁帝还未起榻,他便只能在外苦守着。
也难怪他这般没了分寸, 毕竟他家儿子正是从壁州调取廊州述职的那批军官,此刻廊州失陷,李家小子被困在里面脱不开身。
边关打仗不是玩笑事, 一个不小心没了命是常态。
这一晃已六七年, 玄衣相早不是当年心性, 尤其是这些年与李相当朝做官, 好几回都有利益冲突, 两人虽未明面上掐什么, 可却绝不是什么和善的同僚。陈翛到了二十六七的年岁,看待旧人旧事心也狠了许多, 只是乍一听到“李棣”这个名字时会恍惚一番。
皇帝未接见李相,反而先招了他进殿。只是让陈翛颇为意外的是,他第一回瞧见了太子。
明宁帝与太子元均一起用膳, 刘成山在一旁服侍。便是他装瞎也忽视不了太子那番拘谨模样。十几岁的人了,拿汤匙却不稳当,时不时撞到瓷碗内壁,弄出些烦人的声响来。
皇帝皱眉,将燕窝粥搁在桌上,冷声道:“太子好难伺候。”
元均一颤,玉碗脱了手,碎在地上弄出一滩污渍。好端端一个清早遇了这样的事,刘成山心思毒辣,看出明宁帝的厌烦,宽声开解道:“昨儿太子爷习字熬的晚了些,今早想是精神不济,回头老奴叫东宫那边的嬷嬷上些心,再不叫太子这样费神了。”
许是顾忌着这儿有外臣在,明宁帝也没太下太子脸面,只叫他跪安。陈翛眼观鼻鼻观心,心道皇帝果真是不喜太子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于他而言不是坏事。
被轰出内殿的太子狼狈走出来,与站在外面侯传的李相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元均脸色有些发白,他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李自却拱手道:“太子。”
元均敷衍地拱手示好,“舅舅。”话音一落便慌不择路的跑开,身后侍人追着赶着跑。李自淡然地睨了一眼太子远去的方向,面上虽无表情,内里却无声地攥了指骨。
内室里另有一番氛围。
皇帝看了一眼刘成山,话说的不是很客气:“你也下去罢,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刘成山讪讪退下了,这内殿也就只剩下了一帝一相。皇帝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一月前派发下去、赈灾廊州那笔银钱出了差错,这事你可知道?”
陈翛点头,“略有耳闻,说是到廊州那儿就没了音信。”
皇帝嗤笑一声:“灾款还能长腿跑?是这郦安里的老饕不安分了,爪子伸的倒是长。”
“圣人有疑心的对象?”
明宁帝却缄口不语了,半晌,他舀了一口粥,“朕要是什么都知道,还养你们这些臣子解忧?”
陈翛也装作什么都不曾听懂的样子,安分的垂手而立。皇帝大概颇为满意他这副乖顺劲,搁下金匙,“廊州失陷是外头人打进来的,可要是这北齐自家人之间也掐,那就不成个事儿了。”
明宁帝顿了顿,继而道:“溯州那边的图哈察最近不大不老实,也该叫人去提点提点了。”又叹了一句,“述安哪,你也知道,兵权这东西轻易不好调动,万一朕发了兵清剿,没寻到个切实的由头岂不是寒了边将的心?所以,委屈你替朕跑这一趟了。”
陈翛皮笑肉不笑的打马虎眼:“圣人信臣,臣自然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倒也不至于。”明宁帝淡淡一哂,“朕听说以那李家小子为首的一群人尚在死守廊州......这倒是件麻烦事。”
陈相微微一顿,而后点头道:“臣明白了。”
皇帝十分满意的垂目,他向来愿意和这种聪明人说话,省的废了半天劲提点不通两相厌弃。
陈翛出来的时候内侍刘成山恭敬地递上斗篷,廊下刻花柱上盘旋的龙纹落到他眼里,陈翛含笑瞧了一眼成了精的老东西,只不过他向来面上功夫做的好,不动声色的托着接过了:“多谢刘公。”
刘成山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只点点头,便转身朝立在廊下的李自寒暄了:“这......李相大人,方才太子在殿内随侍陪膳,等了许久了罢,圣人现下传您进去呢。”
李自深深瞧了一眼陈翛,两人擦肩而过,虽未言语一句,却擦出了一阵浓烈的硝烟味道。
陈翛手中拎着那件披风,心里却觉得烫手的很,刘成山给他递衣裳是客气,他穿了就是不知好歹,这点细微之处的分别他还是懂的。
至于皇帝的意思,他也明白了七八分。这批赈灾的银子是谁贪的未可知,明宁帝在他面前主动谈这件事也未必就是完全排除了他的嫌疑。将他派到廊州去,也只是暂时支开他而已。北齐七州,犹以溯州最难驯服,特别是那个异族蛮子图哈察,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
皇帝一箭三雕,如意算盘倒是敲的响亮。
前面两个他倒是能摸个大概意思,只是这最后一个却有些犯难。
死守廊州的李家小子以及那批齐人,他该怎么办呢?
依着皇帝的意思,这场战其实并没有打下去的必要,损耗国力财力,况且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没什么可保的。对于这点,陈翛和皇帝想的差不离,有些齐人养活着只会拖后腿,每次一发战争都是从这几个贫弱的地方先起来的,他们这些京官就要跟在后面擦屁股。
也是烦人。
陈相颇为倦懒的伸了一身散骨头,为着廊州的事他已经有几日未曾闭眼了。皇帝也不是糊涂的,这场仗之所以打这么久,也不过是因为为首的一批人死扛着不肯退,如果能料理了那批出头鸟,剩下的事便好做了很多。
这许多年不见,念着那包子的样子,陈翛反倒是觉出了一些淡淡的期待。虽然自个儿是包藏祸心去的,却也不耽搁他瞧一瞧故人的模样。
玄衣相做事向来是快的。
在交接完相应的章程后,陈翛便拜了假动身启程。
陈公府他素来没什么可惦念的,因而走的时候也就是看了看他的十六小妹,旁的东西也没顾的上瞧一眼。他在这相位上坐了这许多年,临了离京并无一人送别。
浑身裹在黑袍里的周隶走路没声音,在陈翛整理文牍时忽然现了身形。他话不多,将两把冷铁包在行囊里,道:“大人此去路远,该带着东西傍身。”
陈翛分神瞧了一眼,一双深色眸子里掺了些旁的情绪。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揭开那布包,隔着一层鲛绡手套,他的指尖触上了那截玄铁。
“你倒是个有心的。”
那副刀剑是他儿时在老兵那儿求来的,自从当了官之后再没碰过。长时间下来,郦安里的人都当他是文弱书生,他也就那么认为了。
这番再见,倒是别有感觉。
周隶话向来少,可这遭他却开了口:“我只是记着大人要的东西。”
陈翛盖上布包一角,衣袖残影忽然掠动,周隶反应也极快,立即挡住了陈翛的腕,接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察觉到自己的犯上行径后,他立即退后一步跪下,“小人僭越了。”
“你这样的底色在我这儿倒底屈才了。”
周隶皱眉,“……大人这是何意?”
玄衣相迎面直视他的双目,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被这样的目光直视,周隶心中隐约有些慌张,却只听陈翛淡声道,“我早说了,你不是我的奴隶,来去的自由皆在你。”
来时由他所邀,去时却不需要向他报备。
周隶闻言却皱紧了眉。陈翛拎着那两把冷铁,岔话题倒是纯熟,他淡声道:“你在郦安里也不是无事可做的,回来时我要听你的准信。”
周隶面上回了些血色,他立刻应下了。陈相吩咐的任务,他向来要把十分做成十一分那么好才算齐活。
玄衣相走的时候是六月份。
陈翛着一身素衣,带着斗笠,背着一副刀剑策马而行,离了这上京郦安。说是孤身一人上的路,其实一批自江湖上雇来的暗卫分批分地的在暗中守着他。郦安右相倒底不是个傻的,怎么可能真的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皇帝玩。
廊州卡在壁奚二州之间,说穷吧,也不是那么苦穷。边关打的胳膊腿忙不齐活,这沿着官道两侧却还能见到茶博士拌嘴唠家常。
既是说到了廊州,便绕不开奇特的地势。
古早时期的一面高山横空将这一州劈成了两个场子。迎着郦安的北坡常年湿润有雨,树木新绿,马头高墙随处可见;背着郦安迎着壁州的地儿就苦多了,旱沙之地苦寒无水,那批齐人小兵就守在那南边的沙场子里。
一条涉水自北向南流,一路养活了北齐和南越十二州的生民。
陈翛度过了涉水分流,也算是半只脚跨进了廊州。
廊州首府便在北城,他到北城的时候恰好日暮。
陈翛牵着马沿着街道走,这家家户户的紧闭着大门,萧条的很。他心下生异,越往里走越觉得自己进了个活死人墓,似乎风刮的都带着点鬼气。
行至一处深巷胡同时,连马都觉出了异常,不安的在原地打着响喷。陈翛想要拉着它往前走,却拽它不动,他暗道这畜生没出息,也就松了手。
眼前是一处徽派小宅府,朱色斗拱上多是精巧线雕,宅门两侧的石狮子瞪着一双大眼森森然瞧着来者。陈翛向来不怕鬼神这么一说,阎王到了他这儿抠了眼珠子一瞧,谁勾谁的命还不一定。
他瞧着那还未掩严实的门缝,上前一步扣住了铜环。
刚一触上,冷冽的剑风便斜侧里劈过来,一腔杀气闯了个满怀。陈家子六七年未动刀却并未迟缓,他被逼到铜门上,反手便滑到颈后刀鞘上,在对方下一剑来之前便横空劈开了。
一截细软的青丝被斩断,飘在半空中。
忽然就起了风,两个人皆被对方的力道所震慑开,各自退了一步。陈翛转身,面上斗笠缓缓浮现一道裂痕,无声裂开,可见对方剑力道极重。
因着斗笠碎裂,他也就看清了来者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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