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着长发的胡装人翻身而动, 剑光一颤,荡出森意来。虽是个面相软和的, 瞧着十七八岁,可一双眼却寒的吃人。陈翛皱了皱眉,目光移到对方喉骨处, 算是明白了。
一个女人。
江湖里能叫出来名号也就那几个, 更何况还是女儿家。就在他思索的当头,对方却已然劈着剑朝他面门上来了。
小娘子长的不硬气,剑耍的倒是狠。
陈翛本来见她是个女人,力道也就松了一二。不想这一时轻敌却给自己招了苦果吃,他略一分神, 那剑尖就到了他跟前,一时没躲开,面上一凉就破了相, 脸上多了道血口子。
三相之首收起自己在官场上养废了的性子, 认认真真地拆解起来。
只十来招, 陈翛便判出那女子走剑的姿势有些奇怪。右腕力道过重了些, 看上去像是不大擅长用剑。陈翛以肘击她腕, 刀剑撞在一起, 起了星火。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的底细深浅,一时间失了分寸, 陈翛自是没放过这个机会,刀柄直指她的鸩尾穴。对方中了招,腕部脱力连连后退, 一阵颤麻,剑柄脱了手。
陈翛接过她的剑,掂在手里比了比重量,淡声道:“小姑娘,刀剑不长眼。”又瞧她一脸不服气,补了一句,“我倒不知哪儿招惹了你,值得义士这么大打出手?”
那女子因为腕部余痛不止发不了狠,只得瞪着一双眼:“你要是个越人,多半为着劫掳打杀;要是个齐人,兴许是来抢粮偷盗,我剁了你要什么原由?”
陈翛心道:我还恰好两个都占一半,又两个都不大沾。面上却仍旧是那副常年挂着的死人相,“本事没多少,火气倒还挺大,惊木堂里就出了你这么个高手?”
那人一愣,方要说话,府门却推开了一道缝隙,当中走出了一个年岁不大的丫头,尚梳着双髻,簪戴白花,像是在守丧期。小丫头怯怯瞧了一眼陈翛,碎步迈到火气大的女子身边,一脸惊忧。
“你怎么样了?”
陈翛将那枚重剑扔回,“好歹也是‘不留行’,她伤不了。”
常锦提起剑,腕部尚在发麻。她直起身推小丫头进去,那小姑娘却不依不饶不肯走,一双眼红了,眼见又要哭。常锦最是受不了她哭哭啼啼的,心里又烦又无奈,只得好生解释:“一时半会死不了,别急着为我哭丧。”
她是好心,说出的话却总不大中听,做人能做到常锦这份上也是一门绝活。那丫头一张脸登时就白了,十分难堪看了看在场的外男,陈翛移过脸装聋,小丫头却仍觉得委屈,扭脸就跑回了屋。
本想着找个地方过活一晚,没想到惹上了这么个嫉恶如仇的江湖人。陈翛收了刀往城外走,常锦却在他背后遥遥喊了他一声:“你的刀法很好。”
陈翛本不欲与这些江湖人多话,但是想想觉得这丫头算是有几分本事的,不提点可惜了。
“想来你先前是学南越刀法的,换着学齐剑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右边手没力道,换只手练应当事半功倍。”
常锦皱着眉,听着陈翛的话,后知后觉的觉出了些味道来。她于武道方面悟性不高,全凭苦学,这么被提点了一遭,像是被推开了半扇明窗。她向来有话直说,冲着陈翛的背影道:“我要拜你为师。”
陈翛远远地摆了摆手,表示自个儿敬谢不敏。
翌日清早,陈翛伸着长腿长脚从破庙里出来,环视一圈就发觉了异常,自家小马没了。
陈相很好脾气的拍响了北城里唯一有点活人气的宅门。
开门的还是那个丧服丫头。她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半步,并不敢看人。陈翛迈步走进,看到的情景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三五个老幼妇孺扎堆挤在一处,抠抠搜搜地分着几个泡发的馒头。那江湖人便站在这群人中间,这儿帮衬一把那儿搀扶一下的。
陈相大人一颗心是石头磨的,也不觉得这些人可怜,单刀直入朝着常锦道:“马给我。”
常锦看也不看他:“我没拿你东西,你犯不着找我要。”
陈翛那点不多的耐心本就经不起耗,他刚要说话,当中有一个年岁较大的人忽然呕了血,老人家动作慢,帕子掏的不及时,血点子悉数溅到陈相大人的衣袍上。
陈翛眼中神色变化,倒底没说话,只朝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常锦从藤篮里翻出些廉价药草,一面递给那小姑娘,“捡二钱鱼腥草,拿去煎了,记着用温火。”一面对陈翛道,“南边扎了个营,里面的齐兵见马就偷。”她又补了一句,“那些齐人无粮,到嘴的肉从不舍得放,你既丢了马,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陈翛想着自己昨夜是睡在破庙里的,因为这城里无人也就没栓紧绳子,这样想,马溜出去了被人顺走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廊州城南城北之间隔了高山,那南边的齐人怎么这么轻易就过来了呢?
“廊州就北边这么点绿皮地,不光南越要抢,打邻边儿的溯州也在争,那些驻守南边的齐兵连夜翻了山往北边来,就是为了挡溯州的骚蛮子。”她厌烦地皱了皱眉,“北齐当官的一个个都是猪头蛇心,蠢的化脓,总叫这些人都死光了他们才晓得轻重。”
被毫不留情一番怒骂的北齐陈相噤声不语,他沉了沉心,淡声道:“打不赢仗还死守着才是愚忠。”他顿了顿,“徒劳无功的事。”
常锦却无声敛目,她手中动作很快,捡起几块血布便迈步朝外走:“那些人的确是呆子。”她低眉,“皇帝都不要的东西,他们还拿命护着,确实蠢的可笑。”
“这乱世里,也只那些呆子心上有热血了。”
这一句话却让陈翛久久不语,怔在原地。
是夜,破城里的草絮胡乱卷飞,从缝隙里渗出来的呜咽之声像极了鬼哭狼嚎。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城内晃悠,一路摸索来了破庙,小身板猫着腰快步向前走,紧闭着眼。过了拐弯处,那人的面庞才显现清楚,正是先前那个丧服丫头。
她捏紧袖中物件,叩响了破庙的门。
叩门声在这寂夜里十分突兀,像催命的梆子。
三两个鬼影从她身后忽地一窜,小丫头脖子一凉,抖的跟个雏鸟似的,刚要回头,面前那门突然开了,吱呀呀一阵响。
个头极高的黑影压过来,一只手臂越过了她的脖子挡住了后头来的剑风。
“退下。”
十数个隐在暗处的江湖刀客闻声互相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敛了身形。
小丫头一双圆眼里蓄满了泪,微微回喘着气。陈翛单手支着门,瞧了她一眼,“姑娘有事?”
“我、我想让大人替我捎带一个物件回京,我阿娘不知我生死,我想叫她安心。”
陈翛看着递过来的玉色手串,不着痕迹笑了笑:“你认得我?”
“霍弦思!”一个极其低沉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小丫头颤着缩回手,僵在原地。
常锦从暗处行来,额上绒发尽湿,看上去似乎很疲倦,手上还搭着一件披风。确认了站在破庙前的人是自己要寻的人后,常锦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多了些无名恼怒:“我道你跑哪儿去了?出来都不吱个声,当真长本事了。”
陈翛松开胳膊,靠在门沿边上淡淡瞧了这二人一眼,若有所思。
常锦目光移至霍弦思手中玉串时稍微收了些火气,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想回京我送你。”
“不。”小丫头答的倒是快,“我不回去。”她窘迫难当却又说不分明,复又看了陈翛一眼,“三年前在宴江亭上,诸家赋诗投壶时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陈相大人。”
先前那会子大胆,此刻回过神来也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陈相”,霍弦思忽然觉得自己挺愚蠢的,怎么想着让素昧平生的人帮她这样地忙呢?还偏偏选了玄衣相这样的人……
她怯怯收回手串:“......我不叫你帮我了。”
常锦上前一步替她披上披风,江湖人手底下也没个轻重,她一把将丫头裹个严实。小姑娘只露出一双杏眼和双髻,她带着她往回走,双臂隔着一段距离护着,倒是颇为护短的样子。
被扰了清梦的陈相大人颇为失语,他看着黑压压的天色,直觉这事还不算完,今夜自个儿是睡不安宁了。
三相之首不气反笑,他折身走进破庙,脚步却颇为轻松。
果不其然,只片刻的功夫,常锦去而复返,她这回来意十分简单。
“你是齐相?”
陈翛以木枝挑了挑炭火。常锦则紧紧皱着眉,又反驳了自个儿的猜测:“你怎么可能是齐人,你使的刀法和力道,根本就是南越那边的走势......你倒底是什么来头?”
“惊木堂里立了几百年的规矩。”陈翛搁下树枝,终于看了这丫头一眼,“江湖人不入朝堂,不理世事,你既是榜首的剑客,怎么如今反倒犯起了忌讳?”
暖烘烘的火堆下,常锦皱眉,像是被问到了什么心事,一身的刺也就卸了半数。
各人有各人的故事,这个年纪出来当剑客的,又能爬到这样的地位,必定经历了常人所不知的经历。只是陈翛猜不出,她既是江湖人,又怎么会和郦安里的小丫头惹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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