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当中还夹杂着嬉笑怒骂。陈翛吃了一嘴的沙,又陷在这深坑里, 一时腿脚发软竟然完全动不了。
“赵茗,过来搭把手。”
李棣单膝跪在沙坑边上,手上套着一截粗绳, 正挽袖下沙坑拖东西, 旁边几个小兵纷纷搭力将马拖了出来。
“嚯,还真是咱营里的马!真别说,你小子眼睛挺好使,这么老远都能认出来。”被叫“赵茗”的人解下腰间的水囊,掬了一把凑过去喂马。
李棣梳理着马鬃, 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没伤着,马还能用。”
赵茗汗津津地擦了手心,牵着马预备往回走, 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回头看了那沙坑一眼, 道:“那偷马贼怎么办?要不剁了下酒也成, 咱这都多少天没开荤了。”
话音一落, 旁边几个人没良心地浑笑了起来。李棣朝当中一个人腿弯轻踹了一脚:“尽放屁。”
被踹的人十分灵活的缩腚躲开了, “成!这麻烦咱哥几个不碰,给你留着。”
几个人牵着马笑着往南边走。李棣虚掩了口鼻, 扫了扫周身浮尘,复又看向沙坑里的人。这人戴着木面具,一时间倒是难辨身份。
“打哪儿来的?”
陈翛两臂抵着沙坑免得自己继续下陷, 听着对方的问话,他抬头向上看去。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映到他眸中,干净透彻,混杂着淡淡的琥珀色,像猫儿一样的圆眼睛,太像他小时候的样子了。
陈翛一时间竟失了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趴在沙坑上的胡装少年挑了挑眉,也不多话。他捡起一旁的箭羽,别到腰间的箭筒里。
“不说话也成,你就搁这儿晾着罢。”
就这么一句,也没给他旁的话。这虎头小子当真说到做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相之首憋屈的在这沙坑里从白天待到晚上,一个人苦兮兮地看星星看月亮。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来了火。
陈翛闭目定神,不去想自己肚腹的叫嚣,不去想那混账东西欠抽的脸。他甚至思量着,等回了京,他该借着权势身份,好好惩戒这混账东西一番才算出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常锦先前提醒他的沙尘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按着时辰推算,应当是在下半夜。
先是地面上的新月沙丘移了位,几棵梭梭树立在那儿,不多时便被新的沙土掩埋,只露出一个尖尖。
夜里气温骤低,寒的人牙关直打磕绊。外面风声呼啸,陈翛看着自个儿腰间那把环首刀,终是咬紧牙勒了勒肚腹,屏着一口气借着刀使力向上爬。
刀插进沙坑里,他刚往上攀了一点,沙坑两壁就猛地裂了道缺口,陈翛重重地砸回坑底,摔了个底朝天。
一阵沙石簌簌地落进来。陈翛心下了然,明白这风暴已经快要到他所在的位置了,他再不敢耽搁,立即翻身而起再往上攀。
细小的浮尘颗粒没入口鼻中,到了这样一个险境,他才发觉自己这么些年在郦安是真养废了性子。
眼见这回就要登顶,却不想脚下踩错位置落了空。整个人就要坠下去,忽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腕,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之不尽的黄沙。
陈翛艰难地抖去脸上的沙土,这才看向来者。只不过这一眼所见来的过于意外,以致于让他久久不语。
嘴里咬着布条的胡装儿郎憋的满脸通红,他略一使力,两只手齐齐抓住陈翛的腕,这才算逮结实了。
“就你这分量,还真挺沉。”
陈翛五味杂陈地瞧着这虎头小子,看着他缓缓的侧过脸,含着布条正朝着自己手腕而去。
陈翛警觉道:“你做什么?”
面容年轻的小狼崽子意外地皱了皱眉,“会说话啊?还当你是个哑巴呢。”说话却不耽搁他做事,“你这偷马贼身手了得,瞧着不像是良民,不是良民我还能任着你跟我走?”
他顺着坑壁向下找陈翛另一只手,十分蛮横地将他两只手并拢在一处。黑夜里一点淡色月光,照清了他的视线,李棣有些意外:“手上裹着布……有旧伤?”
因为在廊州的北城耽搁了一阵子,他原本的手套染了脏不能用,后来索性就用布缠着,替换也方便。现在一想,若是自己还带着那手套,想必这小子应该很快就会认出他。
若认出他,该如何呢?是感慨旧时人相遇不易,还是怨恨他在奚州无情的抛弃?
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小子却拔萝卜似的将他往上提溜了一寸。陈翛刚觉出不对劲,李棣却已经低头用嘴里含着的布条开始缠他双腕了。
要知道他的手一向是最不能碰的地方。此刻那少年虽是无意,但唇瓣与腕部时不时的擦碰却惹得玄衣相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这样子,真是像极了调情。当然前提是不在这吞人的寒荒沙漠里。
李棣腾不出手,好不容易把这人绑结实了,再看他的时候皱了眉:“耳朵这么红?”
面具之下的陈翛心中一惊,却又听到那愣头青说:“身上得毛病了?”
那点子奇奇怪怪、尴尴尬尬的情愫倒是瞬间被杀了个干净。
在下一批狂风卷上来的时候,李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捞出了一大半。这沙坑极深,又没个可借力的,两人纠缠了半天皆是气喘吁吁。
“你这样……你抬屁股,我托着,这样你能上的来。”
陈翛闻言一双眉瞬间拧在一起。这些词句粗俗不堪,如何听得?更不要说将之付诸于实践。而且,那儿时教养得当的儒生奶娃娃如今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想不通,他是真想不通……
陈翛当即就要表示拒绝,可对方的手爪子却快过他说话的速度。
陈翛脑子一懵,自己的……贵腚就被这不知轻重的野小子抬了一下。李棣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托着他的腰,聚力往上一拉:“嘿咻。”
三相之首活了二十几年的老脸在那一刻丢了个干净。
两人竭力瘫在沙坑边上,李棣甩了甩胳膊,看着躺在一边、跟个死尸一般僵硬的人,忽然就有点后悔来这儿救人了。
委实累人。
他捣鼓了一下对方:“能不能走?”
陈翛紧紧蜷缩起双手,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如果他不能走这小子还要背他不是?他立即腿打颤地站了起来。
经过一日的暴晒加晚间的骤然降温,是个人都得脱半条命。陈翛自持年纪阅历向来不肯在旁人面前服软,更何况还是这种看着长大的野小子。
陈翛一句话不说,紧闭着嘴向前走,左右脚却虚浮地打起了磕绊。
跟在他身后的李棣瞧着他那副走姿,心中觉出了笑意。他捡起陈翛未拿的刀,噔噔两步上前,捶了捶对方的肩膀。
“你这刀没拿……”
他话未说完,好端端一个大男人却被他这两拳抡倒了。
李棣瞠目结舌,一只手臂僵立在半空,寻思着自己真没用劲,怎么着这人比姑娘家还弱,风一吹就倒的?
面部朝下直接砸进沙坑里的玄衣相几度挣扎使劲想要站起来,却都是徒劳无功,最后只得闷闷出声:“扶我起来。”
李棣上前,直接拽着他的脖子将人从沙堆里往外提溜,旱地拔葱无外如此。
玄衣相冒着被勒死的风险将自个儿一条命交到这混账玩意儿手里,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也是这么把小孩儿从泥塘里拽出来的。一时间他都不知道李棣是不是早认出了他,此刻正是蓄意报复?
李棣掂量着陈翛的力道,大约知道了原因。
“你这是脱了水,又没吃东西才没力气。”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这儿离营帐还远的很,你这样子根本走不了。”
话罢他就要抬臂背人,一只手已经探到对方腋窝下。
陈翛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这把年纪,叫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背算怎么回事,还要脸面不要了?
李棣正欲扛他左臂,陈翛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他推开了:“不必背我。”
李棣默默收回了手,抱着胳膊看着这怪人,脸色显然不大好看。
“穷讲究。”
陈翛不欲多言,形容狼狈地朝前走。还不到两步,他整个人就腾了空,视线一晃。
胡装少年一脸菜色地打横抱起了人,却并不废什么力道。只是这场面乍一看上去十分惨不忍睹。
在旁人那儿,抱人那都是抱姑娘的,优优雅雅;到了他这儿,抱一个大老爷们不说,这大老爷们还不安分,以致于他只能托对方半个身子,另一条腿落在胳膊外面够不着。
陈翛额上青筋直跳,一口凌霄血算是彻底卡在喉咙里。这混账东西一朝离了京,脑子算是木了个彻底,人话都能理解成这个样子。
叫你不背就是叫你抱不成?
他刚要动,李棣却没脾气了,他低声道:“抱着就抱着了,你再有幺蛾子,我真把你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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