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聚力, 陈翛借着山石腾跃而上,却不想下方的刀客如黑影一般黏上来。水面炸出了一个涡旋, 激起千层叠浪。刀光剑影在飞溅的水流中向上而刺,陈翛攀着凸石堪堪躲过。横劈过来的刀竟活生生削掉了一截顽石。
陈家子再不敢松懈,他旋身而上, 飘在水面上的布条成了他唯一的可用之物。他整个人踩在峭壁上, 全凭腰力悬空,是个十分危险的姿势。
下方数十个人在黑夜里逐渐显出了身形,皆是高鼻深目的壮士汉子。
峭壁之上忽然传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大漠里夜鹰被惊扰而起,狂啸起来, 黑压压的影子从巢穴中俯冲而下,朝着那些带刀人面上而去,离的最近的陈翛却不被这些野畜撕咬。
恰在此刻, 一句冷喝自他们上方响起。
“缴刀不杀!”
陈翛闻声去看, 李棣擒住了一个锦衣男子, 两人此刻正纠缠着跪坐在悬崖高处。锦衣人手中赫然一截断剑, 如此看来, 方才两人过招时李棣侥幸占了上方。李家小子气喘吁吁的扼着锦衣人的肩胛, 沉声道:“叫你的人弃刀!”
锦衣人十分为难:“这却是叫我为难了?”一口齐人官腔话说的并不标准,里面夹杂着讥诮, “要都像小哥儿你这么蛮,条件可谈不拢?”
他话说的十分轻佻,听得李棣紧紧皱眉, 刀刃俨然向下压了一寸,皮肉之处登时见了红。那锦衣人这才慢慢扬手:“性子这么急?也不问是敌是友。”一面对着下方诸人吩咐,“好了,都停下。”
众人闻声收刀而立。陈翛借力向上攀爬,湿漉漉地爬上了崖顶,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图哈察?”
一直被压着的锦衣人眸中藏着笑意,缓缓抬眉瞧了一眼陈翛,似笑非笑:“是我。”
李棣面上神色忽然僵住了。虽是北齐人,但这溯州的贪狼却和南越的蛮子无异。百年前溯州的原宿民是异域胡人,虽归属北齐,却仍隐隐有所动作,只是披着明面上一层安分的表皮罢了。此番国殇大难,溯州袖手旁观,甚至从中倒卖玄铁兵器,不知发了多少昧良心的财。
图哈察扬了扬手,听声音倒像是个年轻人:“都是齐人,小哥儿当真要拿刀砍我?”
那句“齐人”倒像是问住了李棣,他微微一怔,图哈察如一条敏捷的鱼滑出他的禁锢。这人一朝脱了险,翻脸比翻书还快,冷冷对下方兵卫道:“绑了他。”守在水潭中的人应声而动,似乎早早便等着这一刻,动作极快的沿着峭壁翻身而上。
李棣绷紧身体欲动,却被旁边的陈翛按住了。两人视线相触,李棣读懂了他眼中的含义,少年人纠结犹豫了一番,最后倒底是束手未动。
立在一旁的图哈察瞧着这一幕,面上扬起了淡淡的笑。
待得手下侍卫将棘手的刺头绑走后,他才缓缓行至陈翛面前。翩飞的编发长辫子束着茶色小珊瑚串,身形高大的人屈膝朝地,单手扬至自己胸前,垂首低眉。
“右相安好。”
陈翛缓缓揭下面上破败的面具,在水中浸了一遭的肌肤泛出冷白色,鸦色长发紧贴着他的脊背。饶是如此,整个人却并不显狼狈。
“你未免太心急了些?”语调很是冷淡。
图哈察亲自屈膝扶他,却不想伸手落了空。听得陈翛这样问话,面上却露出了一个颇为委屈的神情。图哈察生的高鼻深目,一双灰色瞳仁总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身量极高,却并不如一般胡人壮硕,身型上有些郦安男子味道,匀称结实。
“右相亲笔提的书信,又是千里相送,属下焉能不上心?只是这遭未免等的太久了些,等的属下都快没脾气了。”他狡黠一笑,“当然,也是怕右相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属下便先行来了一步。”
“你夜伏在此,是算准了我会来,不是蓄意盯梢壁州的将人?”一番质问驳的图哈察无话可说,他装作并未听懂的模样,换了个姿势瞧着这个上京来的高官。感慨之余也是惊叹,叹他野心、更叹他胆量。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信上开的条件说是需二人当面谈判,这玄衣相还真就一个人来了壁州,当真是把脑袋放在裤腰带上别着的狠角色。
图哈察上下打量了玄衣相一番,捡起自个儿被砍断的刀,颇为惋惜地掂了掂分量,似是感慨:“这小子倒是够野的,大人与他玩玩应该很有趣。”
一双冷锐的视线刺过来,图哈察挑眉而笑,终是缄口不语。
“我一个粗人,也不与大人绕什么文字弯子了。”二人并立在山崖之上,图哈察终于绕回了正题:“上回大人开的条件我仔细想了想,终是觉得自己占不着什么好处。”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届时越人攻陷了郦安,我若挥兵而进,是为救驾还是为谋反?郦安那皇城一旦进了可就难出。也不是我不肯信大人,只是瓮中捉鳖的道理您也明白,我这实在是赌不起的。”
陈翛瞧他一眼:“你要什么?”
图哈察闻言无声地抿唇而笑:“哪里是我要什么,端看大人您得起给什么了?”
一阵静默里,陈翛折身瞧他,神色颇为平静:“北齐并七州,我若允了你壁州全境,就相当于把北齐的后方全数交于你手中。便是我肯给、能给,你敢要吗?”
“右相未免太看得起我。”图哈察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笑着摆手,“我只要平晋陂以西那点子绿洲地皮,喂饱我的马养活我的人足矣,万不敢贪那么多的。”他顿了顿,继而道,“大业若成,我可拥大人为相为王,刀山火海也为你奔赴。只一个,我想向大人讨个权。”
“什么权?”
图哈察的目光忽然深沉了一刻,“我想向大人讨一个惊木堂。”
陈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是江湖人的聚居地,百年来都游离于庙宇之外,我允不了你这个权。”
锦衣男子也不急恼,相反他似乎是听腻了这样的话,半分失望的神情都没有流露。
他无赖似地转身:“玄衣相的本事我自知晓,若大人办不到,我也不会开这个口。我既拿全部身家与你赌,要的东西难讨些也正常。大人可以慢慢想,只要在兵破郦安前给我一个答案就行。”
图哈察含笑往回走:“夜里寒冷,就委屈大人屈就移步,到我营帐中休息片刻,喝杯热奶酒暖暖身。”他忽然转身,歪了歪脖子,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本不想做这种偷看的事,只是恰好叫我遇上了,也就随口说道两句。话不中听大人万不要见怪。”
“那个齐人小蛮子的底细我是知道的。”他沉吟片刻,“郦安李相家的嫡出子嗣,这样矜贵的身份却来当兵很是罕见,听说上战场时诸人都以砍下他的头颅为荣......由此可见,择选玩物这一方面,大人要比我们这些人有胆量的多。”
图哈察以指尖轻弹剑身,一阵清脆锐响,“我听说那个小蛮子脑筋木的很,一心守着他的家国,十分难对付。若单有这个榆木脑子倒也好说,只难为他又是郦安里的贵戚,亲眷旁系众多,底细未免太杂了些。”
“大人要做的事,在那些人眼里是叛国谋逆、千刀万剐之罪,光靠一张嘴说不清的。”风声肆虐,天边隐隐现出鱼肚白,大漠显然到了最寒的时候,陈翛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栗子。
图哈察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大人最好不要惹了腥......这样麻烦的累赘,到时候养成白眼狼可就不好看了。”
图哈察的营帐驻扎在涉水边上,依着破旧的游牧民居改造的住所,若不细心去查辨,当真发现不了异常之处。
陈翛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由几个溯州小兵蒙眼牵引着向里走。走了大约一刻钟时间,他停了下来。
揭开面上黑布,入眼所见是特制的木骨架,靠着榫卯相合,撑起了层层围裹的羊毛毡,成了大致的圆形尖顶。三五只被剥了皮的羔羊开膛破腹的倒吊木杆上,污血顺着杆子向下淌,看着十分令人作呕。
陈翛面不改色地揭开油毡布帘。还算宽敞的毛毡地毯上,他一眼就瞧见了躺在上面的李棣。驼毛拧成的绳子捆住了他的胳膊,此刻人面上汗津津的,失了血色,像只离水的鱼。
陈翛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将他整个人翻了个身,这一碰便知他身上滚烫。他轻拍了他的脸:“李棣,醒醒。”头一回连名带姓叫他这个正名,陈翛觉得十分拗口和陌生。
李家小子心口起伏,喉中更是焦渴难当。他只瞧见了一个晃动的影子,也分不清来者是谁。出于下意识的自保,他直接扑倒了对方身上。陈翛被他这么一撞胸口一阵锐痛,跌到身后的毛绒地毯上,鸦发青丝扑在一地软绒上。
吃了冷水、又没件清爽衣服的李家子烧的迷瞪,他翻身上去就压住了人。手动不了却并不耽搁做事,他径直接跨在陈翛身上,俯身用嘴衔去了他脸上的面具,甩到了一边。
陈翛下意识伸手去挡,却不想李棣并未立即离开。唇指相依,狼崽子忽然报复性的咬住了他的手,一点点将布条撕咬下来,像是褪去皮肉那样粗蛮。
脑中一阵星火闪过,玄衣相忽然想到了若干年前,自己也曾受制于人;这双手,也曾布满脏污的痕迹。
忽然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自厌,这种感觉如跗骨之蛆,时不时地侵占着他的意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于李棣而言,就像是冷玉一般可散热的物件。他只咬了掌背一下,不知为什么不敢再过分下去,虽然意识并不清醒,可是下意识的反应却告诉他不可对他冒犯、不可对他为恶。
陈家子的指关节平滑无异常凸起,肤凝温软。一口白牙下移咬住指尖,细软的舌苔舔舐指腹纹理,□□成分很少,更像是一种讨好。一寸寸的吞没,自指尖到到两寸关节处。
没有人教他这么做,可也没有人不叫他这么做。
身下人的沉默成了纵容他最好的佐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