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 凭空而来的一个耳光打的上方人怔怔回神,那巴掌本不重, 却难得速度之快,几乎是下意识脱手甩出。
李棣怔怔瞧着自己,一双眼囫囵转了个个儿, 身下的人立即翻身推开了他。被推到一旁的李棣怔道:“……你打我?”
这会子倒晓得自己在干些什么混账事了?
陈翛脑中一团浆糊, 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甩的手上去。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致于他根本无暇思考。此刻瞧着神志不清的带病小子,玄衣大人心里竟然泛出了些许微妙悔意。
也不知自己打的重不重?
“打都打了,你待如何?”他沉默片刻,坐正身体, 正色道:“让你打回来?”
李棣默默瞅了他一眼,而后将束着的双腕并到他面前,示意他替自己解开驼毛麻绳。
“那我要打两个。”
解绳子的手忽然就僵住了, 遇到这种情形能惹他笑也算是一种本事。陈翛压着心中微漾, 轻声自语:“猪油蒙了心的现世活宝。”
现世宝撑开麻绳, 形容狼狈地长吁一口气, 似乎眼前人的一巴掌打的他回了些神智。他默默地退到身后的炕桌上, 伏在矮凳上, 也不看人,只闷闷道:“我方才......做了什么?”
陈翛沉默了一瞬, 他捡起散落一地的面具布条,忽然就想起了方才那般蜜色,白牙咬住指尖的感觉犹在脑中浮现。
“你烧糊涂了, 犯了混咬人罢了,该你报复回来的。”话说的倒是滴水不漏。
李棣沉沉应了一声,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正在缠手的陈翛闻声一愣,李棣却已自顾自说下去了,“不留行十六成名,今岁应当是十八,这样算起来,你比我要长个三岁。”陈翛不知他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说,“但是我总觉得你年纪很小。打沙坑捞你的时候,就想着你是个姑娘还是个男子......不是姑娘就好,否则我这样冒犯,将来脱不了责。”
陈翛收拾好自己,膝行上前,推开炕桌上的物件,将趴在上面的小子翻了个身。紧闭着眼的李家小子脸上染着醺红。陈翛犹疑片刻,终是以手覆上他的额,没了气力的小子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腕,一双染着水汽的眼缓缓睁开。视线相交之处,李棣迟疑着说了一句话。
“我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陈翛抽回手腕,沉默着在炕桌上翻找丸药。胡人善出征,营帐中常备日常丸药,希望他们今天有这个运气。
“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他,只是......有一点点像罢了,他不是你这个性子。”李棣目光游离地瞧着陈翛翻找物件。
“你那位故人是个什么性子?”问话看似随意,指尖却一阵轻颤。
李棣似乎陷入了长远的回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会拿刀的书生,穿白衣裳,早出晚归,很少说话。”
“只这些?”
李棣撑着胳膊,闭目回忆:“他做的饭是天底下最咸最辣的,现在想想,我小时候一直长不高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陈翛闻言一怔,竟还有这么一回事?你当初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像今天这样,我发了高烧,他在雪夜背了我一路去找医倌看病。我一直记得那条长街上的红灯笼酒馆,还有炮竹的硝烟味,夜里很寂静,我能在他背上安心地睡着。”
陈翛并不是很记得那夜的情形.他只记得自己是不情愿带他去瞧医倌的,甚至故意逗弄那小孩,叫他追着自己走了一大截路,最后嫌他麻烦才背起他。
他并没有他记着的那样好......
“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我的哥哥。”李棣随意一笑,“只是我是个无用的累赘,他不要我。”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陈翛怔怔看着洒了一地的丸药,忽然回过了神。他俯身去捡,面具能遮脸,可心如何遮得住?他感知到自己胸腔中的跳动,像是在问自己。
你可曾悔过?
为着心中的存疑,为着所谓的欺瞒,丢弃了一个满心是自己的人,这些年来,你可曾悔过?
李棣翻身而动,忽然望着陈翛:“你呢?你又有什么伤心事,才来了这廊州,是像大家说的那样攘除奸凶吗?依着你这样的本事,大可去京城谋个职,不必做江湖的刀客。”
陈翛从铜盒里翻找出几枚黑色的丸药,递给他,淡声道:“若我不为齐人谋利,你作为齐兵是不是要除了我?”
“那是自然。”李棣伸手接过,似是玩笑一般转了个调:“但只要你不害北齐百姓,我不会与你为敌。”少年郎仰面吞下黑色丸药,“各人所忠所信不同,我不强求。”
陈翛沉默了片刻,他靠在炕桌上,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北齐并不值得你去守。”他垂目,“就像你说的那个故人,既因为你是个累赘就丢了你,你原也不必时刻记挂着。”
李棣昏昏沉沉欲睡,却仍听清了他的问话,因而在入眠的最后一刻轻声呢喃:“那怎么能一样。”
陈翛静默着等着他的下文,却不想半晌都没声。偏头去看,少年郎已经歪在炕桌上睡着了。陈翛侧身凑近,鬼使神差地撩开他额间长发,瞧着他的鼻梁和侧脸,听着他气息匀称的呼吸声,不知不觉浅浅扬唇一笑。
他说,那怎么能一样。
也是,家国和故人,怎么能一样。
从郦安里养大的贵戚嫡子,自小学的就是忠君爱国的儒生礼教。就算是一朝离京进了军营,为的也仍是戍守边疆。这小子骨子里流的是愚忠的血,与他的血不同。
鼓声大响,犬辅狂吠之时是在半夜。
夜里惊梦汗湿了一身的陈翛醒的极快,他下意识去看身边人,却不想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伏在布帘边侧耳听着声响。陈翛方要说话,李棣却回头劈头盖脸的朝他扔了一件黑色披风。
他无奈的将披风从面上扯下,问道:“身上好全了?”
李棣头也不回,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小心翼翼的撩开布帘朝外窥看:“什么?”
陈翛心下了然,知晓他应当是不记得先前的事了,便也就不再多言。夜里确实寒冷,他生性就有些畏寒,便伸手披上了李棣给的披风。
“你什么时候醒的?”
“方才。”李棣转头看向陈翛,见他仍一副发怔的样子,解释道,“图哈察的营帐被奇袭了,应当是越人翻山过来,误打误撞将这儿当成壁州的军帐了。”他冷笑一声:“两相撕咬,这回可有图哈察好受的了。”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锐利目光将陈翛看愣了。
一道火雷炸响了整个夜幕,数人奔走,不知哪儿燃起了大火,干物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异常明晰。李棣也不耽搁,他朝他伸手:“走!”
陈翛瞧着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掌,终是将自己的手交予了他,借力站了起来。
漫天的黑烟中,高头大马嘶鸣,横冲直撞地踩踏进来,骑在上方的越兵面上皆盘布着刺青图腾,弯刀雪亮,腥味浓重的泼血浇醒了夜色。
扎营的听子显然不能管事,本来就难视物的夜间因为起了浓烟更是睁眼瞎,时不时有烧成人形火棍的人狰狞着扑过来。李棣自地上捡起一柄长剑,掂在手中试了试分量,一面推着陈翛向外退。
“该死!”李棣瞧了一眼周围景象,紧紧皱眉,“竟是即时方营!”
所谓“即时方营”,正是兵家驻扎平原地区的一种活泛法子,鲜少用于芜地。以中军营帐为核心层层叠叠地散开,中央为军营中心也就是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最后整体呈一个方形环绕的阵势。这种营帐驻扎法子巧妙在可以快速集结士兵对抗外敌,但却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一处烧,处处燃。
陈翛瞧着额上滴汗的李家子,也知此境大险。他闭目定神,仔细回想来时路上的情形。虽被遮了双目,可是他耳力却过人,心中计测算能力尤为过人。按照最后日影倾斜程度推测,他们一路大致是向西行,且兼路上有夜鹰嘶鸣。要知道这大漠里夜鹰筑巢的地方寥寥,人马与野畜都要跻身的地方,绝对离不了水源。
“那溪泉的源头在哪儿?”
李棣看向陈翛,虽不知他此问为何,但还是仔细想了想,“上三寸的活泉眼。”话音一落,李棣也反应过来了,“我们在上三寸的活泉眼?”
“是,他们应当把营地建在泉眼的高坡地了。”
李棣皱眉:“可这些南越人的营帐就驻扎在西南边,如果我们原路返还,一定会碰上他们的大军。”
陈翛却摇头,“既然是活泉眼,一定有地下暗道。”
“你是说,我们走地下的坎儿井。”李棣脑子转的倒是快。
陈翛却没说话,他并不打算成为“我们”当中的一个。此番赴往廊州,他本意所求是为与图哈察商议正事,跟这个毛头小子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浪费时间了,他此刻只想将他安全送回去。
火雷没命的朝里间炸着,李棣正欲动身,却不想斜地里扑杀过来一个溯州的齐兵,李棣挥剑挡了杀招,剑尖抵到那人颈间却未动,终是以剑背朝他颈间一砍,将人砸晕了过去。
陈翛瞧着李棣,心道这人还真是个榆木脑袋,因是齐人便不杀,终有一日会吃大亏。
“小哥儿这是要往哪里走啊?”一道凉薄的讥讽声在他们身后徐徐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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