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花狸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对于先皇后, 李棣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只知道先皇后出自李家嫡系,是故去的国公侯嫡长女、李相同母的亲妹妹, 万般荣宠系于一身,这样的女子,似乎就是为了皇后之位而生的。当年明宁帝尚为太子时, 便顺水推舟地娶了李家嫡女, 只不过两人一直都是相敬如宾、平平淡淡的过活着。

    关于先皇后的样貌,李棣隐约能记起来一些。但也只是当初在金銮夜宴上,在拜见圣人时,远远地瞧过自个儿的亲姑姑一眼。先皇后是个冰美人,在位不争权不夺势, 甚至连太子都不怎么管。宫里的人对于先皇后的印象十分寡淡,只晓得她薨逝之后满城披了素白,就连哭灵都听不见几个真心的。

    因此, 明宁帝夜寐梦见先皇后、惊忧过度而一病不起这样的话李棣是不信的。

    对于这个半道上杀出来的胡巫圣女, 李棣当然也不会信。要知道, 这世间根本不会有有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生着同样的面孔, 如果有, 不是有鬼、就是人为的弄鬼。

    端看那图哈察大张旗鼓地进了郦安城, 却并没有什么动静,连浪也没扑腾起来。他带着侍从住进了仁宜坊, 一时倒是十分安分,让人琢磨不透。

    李棣回了李公府,见了不少母亲的眼泪, 硬是被塞在家中强留了好些日子才被放出去。得了外出的机会,李棣很有义气的并未见色忘义,他第一个去的地方不是陈公府而是仁宜坊。

    深巷犹在,李棣却比上回更没胆量进去。当初在战场上,他喂了谢曜蒙汗药,将他送回了郦安城,虽是保他性命之举,可李棣也知道,这样做必然会伤了谢曜的自尊心。谢曜这个人,明面上瞧着风风火火,实则重情重义,也很好强。先前谢曜伤势也不轻,不知道这几个月有没有养好?

    李棣站在门前良久,一直在推不推门两者之间徘徊犹豫。

    “李公子?!”

    李棣闻声回头,一个颇为丰腴的女儿家面容映入他眼中,那女子颇为意外的瞧着他,李棣被喊的有些莫名其妙,他并不认得这个人。

    就在两人干瞪着眼的时候,一个锦衣男子缓步走过来,李棣立即反应过来了:“黄姑娘?”

    黄家小姐听他这话就笑:“是,李公子还认得我。”她转身对身后的朱璟宁道:“可见贵人并不一定都是多忘事的。”

    半年不见,朱璟宁小心揽着黄小姐的背,她的孕肚已经很大了,看上去似乎快要生产的样子。按理来说,这样的身子并不适合往外奔,黄小姐却满面笑容,丝毫不见孕事辛苦。

    见了李棣,朱璟宁有些尴尬,他飞速地瞥过眼,犟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命大的煞星,这么凶险的战事都能有命回来。”

    黄小姐杵了一下朱璟宁,这个炮仗性子倒是没再说话。黄小姐看了李棣一眼,就明白了,她说:“李公子是来看望谢三的吧,你这倒是赶巧,他前些日子刚移过来,你就回京了。”

    李棣一时间没听明白。朱璟宁闷声推开门,道:“我爹拖着谢黑炭回京的时候,他整个人跟个疯子一般不听劝,不得已医倌便用了麻药,先前几个月都是在太尉府里养的伤。”

    三人一并向里走去,四合庭院里有个垂髫小儿正在挑树枝桠玩儿,见了他们便站起来,一副拘谨模样。黄小姐招手:“阿钰,今日读书了吗?”

    李棣认出来了,这是谢昶的独子谢钰,和自家弟弟一样大的年纪,之前见过几面的。四岁大的孩子晃了晃脑袋,一笑面上有两个梨涡,他喊道:“阿娘,大朱来了!”

    朱璟宁“嘿”了一声,上前两步,一把他抱起来,作势要拧他的脸:“混小子,你小叔子教你的鬼话是吧?再瞎叫唤我真把你扔猪圈里养活!回头臭烘烘的一身没人喜欢,叫你到大街上讨饭吃!”那话并没有威慑到人,朱璟宁其实人生的其实白净,就是嘴臭,但是小孩子似乎很喜欢。

    在李棣的印象里,谢曜和朱璟宁算是八辈子的冤孽仇敌,在哪儿扎堆都能掐的起来,没成想这一朝回京,竟见着了他二人关系转好的趋势。

    一个妇人撩开布帘,见到李棣,微愣了一下,“李公子回来了?”正是谢昶的正妻。

    李棣朝她点头:“我来看看谢三。”

    谢夫人点头,往旁边退了一步,黄小姐上前拉过她的手,说着私话:“弦思如今还是不好吗?”谢夫人紧紧蹙眉,似乎也很无力,“先前呕血呕的厉害,眼睛都哭瞎了,这几日勉强能吃进些流食,但仍成日里发呆淌眼泪,我真是没主意了。”

    黄小姐也叹气,拍了拍她的手,携着她朝着另一间偏房走去:“我再去劝劝她。”

    李棣与朱璟宁一并进的屋子,屋内尚且算是雅净。当然,若是和昔日的谢公府相较肯定差了一大截。内室里隔了两个阁间,一个消瘦的背影站在书阁前发呆,盯着那些书卷很是出神。

    李棣乍一看见谢曜的清瘦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鼻酸,他数次想要开口,却总觉得如鲠在喉。朱璟宁咳了一声:“你还会看书呢?现在想吊书袋子装儒生未免太迟了些。”

    谢曜闻声回头,“猪嘴里吐......”一句骂词卡在喉咙里没了下文。朱璟宁瞧着这两人,心道两人这娘们唧唧的怕是有话要絮叨矫情,便自觉的退出了屋子。

    “回来了?”谢曜淡声问道。

    “回来了。”李棣应答。

    谢曜垂下眼,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往前迈了两步,结结实实地一把抱住了李棣,拍着他的背,隔在两人之间的犹疑倒是无声地消融了。

    “我先前还想着,要是你真回不来,他日下了黄泉,我该活活再打死你一回。让你叫我一声哥,却想害我背一辈子的歉疚。李宣棠,你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巧妙。”李棣却笑不出来,他拍了拍谢曜的肩膀,沉声道:“对不住。”

    谢曜也不跟他客气,抡手捶了他一拳,李棣被他这一拳捶的血气翻涌,无奈地一笑。

    谢曜松开他,眼中有泪花:“再没下回了。”

    话说的简略,李棣却听懂了。谢三说的是,再没下回抛下对方独自求死的事了。

    李棣点头。

    谢三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吁出:“恰好你今日来了,要不然过几日我也是要去李公府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大哥早年在墉州当过里正县尉,在那里有旧相识,如今,我们一家预备搬去墉州。父亲母亲已经去了,大哥还在筹备打点,过几日会回京接走大嫂和阿钰。”

    李棣一愣,他是没想过这一点的,于是下意识问道:“你也走吗?”

    谢曜转身,行至书架前,淡声道:“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事。”他顿了顿,“我不打算走,我还要留在郦安做一件事。”

    “什么事?”

    谢曜一双眸子沉了沉:“我二哥的死,别有真相,我要为他争一个明白。”

    李棣淡淡别开眼,昔日谢家衰颓,他亦是脱不开干系,此番提及谢琅,他多多少少有些难堪。谢三从成堆的书阁中翻捡出一叠泛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左下角皆落了朱红小印,细看,正是秦篆体的“琅”字。

    “确实,我二哥犯的孽,够杀他几回;谢家的过错,也并不是冤枉。可有人利用我二哥做刀,利用完了一脚就踢开他。”谢三有些哽咽,“吞食生金而死,连副尸骨都留不齐整......阿棣,你知道吗?水牢的狱卒说,谢翰林的骨头发黑,连蛆虫蚊蝇都不敢碰。”

    他展开这叠纸张,上面写的却不是什么私人往来,这种东西若有,想必也早被大理寺抄去了。李棣扫了一眼,多是一些词句文章,大约是谢琅自题的小诗,状物写景,是为隐晦含蓄的相思小诗。

    李棣不解地看了谢曜一眼。

    “我从不知道......”谢曜说,“他那样孤傲自持的人,竟会写下这么多的文字,却又一封都不敢送出去,可想而知此情隐忍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梨花窗前一个影子闪过,正是一只扬着尾巴的小花狸,此刻沿着窗沿走,像是留恋什么东西一般。这花狸李棣曾在谢府见过,当时他还纳闷谢家竟会养这些小东西。

    谢曜看了那花狸一眼,道:“那是我二哥从小就开始养的,一直带在身边,先前留在翰林院。自我二哥过世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谢曜双眸微促,冷声道:“可是那日从太尉府回仁宜坊的路上,我却在状元郎的宅门前看到了这只花狸。这畜生大约还念着旧主,时不时会溜到这儿来。”

    “你疑心萧悯?你觉得......谢二郎的相思之人是萧少保?”这话问的十分荒唐,李棣觉得的荒唐的点倒不是说谢萧二人皆为男子,而是萧悯他已经娶妻。

    况且,若是有那样的情义,但凡只一两分,萧悯也不至于推谢琅至绝境?

    李棣此前一直认为萧悯就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可如果表象之下另有隐情,那么......许多东西就无法解释清楚了。

    譬如谢琅之死、譬如廊州贪污一案的真相。

    “那花狸是我二哥唯一珍重的东西,可如今它却肯腻着萧悯。”谢曜冷笑一声,“说萧少保无辜,我却是不信的。”

    李棣垂眸,心里却知道谢曜说的话并不是假的。当日他与陈翛羁押触犯刑法的谢琅时,事情发展过于容易,事后一想,诡谲之处竟有许多。

    李棣点头:“既然如此,你暂且待在郦安也好,那霍姑娘呢?她......”李棣忽然想到自己今日进来似乎并未瞧见霍弦思,下意识环视了周围一圈。

    谢曜却似蔫了一样,他眼中有伤,“她不肯见人。”谢曜既心疼又无力地望着窗外的方向,“当日常将军为了救我们,死在了平晋陂,消息传到郦安的那一日,她就咯血了。从我回来那一日起,我就没有见过她,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只要我一走近,她就哭,我没有办法。”

    闻听此言,常锦身殁的情景似乎仍在眼前,就像是昨日之事。

    这场战火如同潮水一般,来的快去的也快,可仍在退潮之时吞没了一些人的尸骨。李棣其实并不是很明白常锦为什么要以引开越人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说到底,他们几个对于常锦来说也不是个亲密人。

    离开小筑时,李棣瞧见了纱窗前的一抹剪影。

    瘦削身形的女儿家影子半垂首,像是在瞧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曾惦念。

    在某一刻,李棣竟会恍惚觉得这个寡言少语的霍姑娘被锁在郦安城中了,就像只小鸟被困在金笼子里,连挣扎都是奢望。

    她身为皇商庶女,嫁娶由不得自身,就算谢三钟情于她,一心为她,她也好像......并不开心。

    李棣垂了眼,并不深想。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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