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三生坊因谢家倾颓一事彻底落败, 原先的坊间被推倒,新立了一个说书评弹的小楼。盘下这楼的乃是早些年寄居郦安的江湖客, 不过与寻常刀客不同,这些人不靠打杀,只凭着一张嘴、一双耳朵便能成事儿。
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站在下方的布衣男子抱拳, 描金折扇一扫,“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琵琶横掠,扫弦之声绕梁不绝,听得人洗耳朵, 浑身舒坦。三两个拿漆盘的罗衣婢女面上带笑,下了高台,行至各家公子座前讨赏。
一锭官银放入漆盘中, 罗衣婢女惊疑抬眼, 那打赏的是个年纪极轻的公子爷, 净面白皙, 只是面上不少地方还结着痂, 俊秀之余还带着点男儿硬气。
被如此厚爱, 难免让人想到露水情缘,婢女娇滴滴地道了谢, 再看那公子,却见他已经起身追着说书先生去了。
李棣素来不喜欢这些酸唧唧的文人之事,在这儿听书听的眼皮子直打架。好不容易歇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布衣先生。对方瞧见李棣模样,先是愣了愣,而是惊喜道:“小将军?!”
“先生还记得我。”李棣笑了笑。四年前的廊州一战,许多江湖客皆被搅入战事中,当时李棣坚持收留受伤的残兵老弱,当中正赶巧有这江湖百晓生。那样凶险的一战过后,百晓生说是要洗手不做了,去郦安讨个营生。
却不想,一别五年,他竟真的在郦安做出了名堂。
故人相见,百晓生很是兴奋,他叫嚷着要请酒,李棣却赶忙推了:“听闻你出山,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的。”
百晓生就笑:“小将军可不要听那些碎嘴子浑说,早前那些事儿我已经不做了,如今就想安安生生的娶个婆娘过活。不过小将军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尽心尽力。”
“不知先生有没有听过最近传的热热闹闹的胡巫圣女?”
百晓生面上笑意一滞,他拉着李棣的衣袖将他往里间带了一点,压低声音道:“那不是皇帝老子的大忌讳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那个谁、谁家的嫡子来着?”
“先皇后是我姑母。”李棣答他。
“是了!”百晓生一击掌,“小将军既然和先皇后有亲,那趁早别沾惹。皇帝刚失了婆娘,这会子又来了个长的一样的,小将军难道觉不出里头的古怪地儿吗?这事七八成带着腥。”他拧眉补充,“我在郦安待了几年,也零零散散听过你家一些事,皇帝老子待你们可算不上太好。”
李棣面上带着笑看着他,也不说话,百晓生被他看的心里发虚,便摆手道:“你这样瞧我,我可瘆得慌。”
李棣挑眉,遥遥指着自己座上的两坛太禧白,说:“既如此,不如我们先喝几杯再说?”百晓生肚子里的馋虫被勾的大动,他心道:感情一早等在这儿算计我呢。他摆手,终是把折扇往腰带上一插,叹道:“成成成,离了你们军营这些年,当真没痛快喝过几回酒,小将军这回可要好好陪我一次!不兴半道上就跑!”
陈公府灯火尚未歇,陈翛于灯下翻阅案牍,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看的他眼花缭乱,却又不得不强忍着疲倦。香炉里烟雾缭绕,他摸到笔洗旁的鼻烟壶,刚要有所动作,就听到屋顶上一阵脚步声响。
陈翛不动声色地搁下案牍,待细细听了一会儿后,他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似有若无的笑了笑。
今夜并未起风,窗外树影却婆娑摇曳,小窗忽地被推开,胡装少年郎倚靠在窗柩上,十分丧气:“外头守卫那么多,我翻墙可累了。”
“你走正门,也没人会拦你。”玄衣相就事论事。
李棣见他八风不动的,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他卷了一根小树枝,在他眼前晃悠,末梢树叶不安分的在玄衣相的鼻梁上划来划去。自下颌再到面颊,又轻又痒,像小猫儿尾巴挠人似的。陈翛偏过头挡去了,可那叶梢复又贴了上来,他终是伸手抢去细条柳叶,“你多大的人了?”
“生气了?”李棣半个身子探进来,“走正门当然可以,但是我怕给你惹麻烦。”
“我这样乖,你也要生气吗?”李棣笑着问他。
陈翛抬脸,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在灯火下愈发年少,一时间,竟在这人身上找不到岁月的痕迹。常听说越人不易衰老,在玄衣相身上这话倒是真的应证了。脱去少年的不成熟,多带了一些沉稳禁欲的气质,那种什么都拿捏有度、瞧着什么也不贪不求的样子,总能很好地惹的李棣心神荡漾。
“酒气这么重,你去酒坊了?”陈翛起身,推开什锦窗,十分敏锐地嗅到少年郎身上的气味。李棣单手撑开窗,极其轻巧地翻了进来,复又带上了小窗。他老实点头,并着两根手指抵在脑门边上,诚恳答道,“喝了一点点,但是,我可没干坏事。”
陈翛气极反笑,“如何?还要我奖你吗?”
李棣染着水汽的一双眼忽然就带了笑,他微微低头,凑到他跟前,两人鼻尖相触:“今日是真的有重要话带给你,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大人得先赏了我,这之后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陈翛对上他的双眸,少年郎眸子里的笑意张扬,像是算准了他会躲避。陈翛面不改色地贴附上去,当真给了个实诚至极的吻。李棣最是招架不住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一时竟痴怔了,便也就借着酒劲回吻他。
灯火忽闪,李棣微微喘了一喘,他笑道:“大人下回再这样,我可就真没心思说事儿了。”
玄衣相轻笑了一声,随即松了力道,他忍下鼓动的心跳,面上仍是那副平静模样。
两人坐于几案边,李棣瞧着上面摆的一盘果品糕饼,大约就能猜到他晚上可能又没有用膳。先前在大理寺,他就见识过陈翛不吃不喝且不知疲倦的神仙本事。
他捡起一颗青橘,漫不经心地剥起来,“还记得那个所谓的胡巫圣女吗?”他笑了笑,像是颇为意外,“谁能料到,这胡巫圣女竟不是胡族的,不仅如此,她竟连北齐人也不是。”
陈翛问他:“你是说,胡巫圣女是越人?”
李棣点头:“是。我在江湖百晓生那儿得的消息,他做事向来稳重,如果消息不属实,也不会告诉我。巧就巧在那个所谓的胡巫圣女早前在江湖上当过刀客,还是惊木堂的人,后来因着什么缘故脱了惊木堂入了北齐溯州,再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现在的胡巫圣女。”
“玛琪和莺莺应当都不是她的真名,她擅长易容术,早年就是靠着制人面皮偶闻名。”
陈翛敛目,这倒是有趣了。图哈察那把百花弯镰是惊木堂的象征,如今这胡巫圣女又是惊木堂的人,怎么这惊木堂的人都上赶着往郦安掺和?陈翛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和图哈察做交易时,他便提及要拿惊木堂为交换,如今想来,图哈察此行想必为的还是和惊木堂有关的人和事。
陈翛曾不止一次的猜度图哈察会不会是太子一党招进来的人,如今看来,这样倒是好上几分,最起码少了一个派系相争的复杂情形。
“对了,听说图哈察包了登仙楼那一带的花舫,圣人要在登仙楼接见他。”
陈翛点头:“却有此事,那胡巫圣女以习俗为由,不愿独自进宫面圣,圣人便指了登仙楼,算是全了封远侯脸面。”他兀自笑了笑,“图哈察倒是财大气粗,那片花舫可是销金窟,成箱的银子砸进去都听不见声响。”
李棣疑惑:“不就是些游船吗?”
“你倒是个真乖的,没去那儿胡闹过。”陈翛解释道:“那些花舫是前朝工人造的。用的是西域的柚木,船甲板和龙骨更是不惜重金打造好了原样遣运过来。登仙楼临着护城河,花舫十二舟便置于登仙楼下,我记着最大的花舫大约也有屋舍那么高了,届时你去看了就知道。”
李棣听的入神:“图哈察这是要请全郦安城的人都来看他胡巫的圣女吗?”
“圣人这回是病中接见,太子也会出面,大多官员亲眷应当都会应邀。”
“那你去吗?”李棣十分期待。
陈翛扬唇一笑:“去。”他低眉一笑,“也不带旁的人,就带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混小子去。”
“你想带我?”李棣轻笑了一声,“那可真是件麻烦事了,早上父亲已经跟我说了此事,你这算是邀晚了。如今,你得要从李相大人手里抢人了。”
“这不早就抢到了么。”
两人皆相视一笑,一只完好无损的橘子递过来,上面的丝络被剥的干净。陈翛伸手要接,李棣却自己剥了一瓣,绕过他的手,说:“我喂你。”
玄衣相无可奈何,瞧他一副难得起劲的样子,也就任他摆弄。
李棣见陈翛这样听话,心里不免愉悦起来。在很多时候,他其实很明白自己并不能给陈翛带来些什么。他比他年纪小、见识浅、阅历少、就连喜欢这种东西都藏不住。玄衣大人官居高位,几乎是坐拥天下了,可尽管如此,李棣却从未怀疑过陈翛为什么会喜欢他。
在有的事情上,他很难得的清醒明白不瞎想。他知道他二人和这世间很多人的情不同。最开始应该是一种亲密相依的亲情,在这之后,他们各自亲历过无边深渊,尝过各种苦果,临了再见,方觉出对方于自己是有多重要。
似乎无论他去哪儿,都不必担心身后无家可归,无人可盼;当然,也正是因着有这样一个人,也就不存在他要孤身去哪儿这个假设。
李棣心中微微动容,再看灯火下的人,竟像是梦一般。一瞬的迷怔后,他忽然觉得自己还算挺有本事的,最起码能叫这个不爱吃饭的人多吃了些东西。一念及此,不免生出了一种我对他特别重要的念头来。
半刻钟后,玄衣相撑着额,瞧着几案上堆了小山高的橘子皮,也不知是气还是笑。却见那李家憨子又剥了一只橘子来,一面催促着:“还有还有,你别着急。”
陈翛掩面,深深叹了一口气,大多都是纵容的成分。
自此之后,玄衣大人见橘子都要绕道,多看一眼都觉得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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