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围了一水儿的刺槐, 数百人持刀而立,在城南长街包下了一处可供达官贵人消遣的场子。李棣随着李家一同赴往登仙楼, 这回他算是见齐全了家中人,亲不亲疏不疏地尽数接了客帖,锦衣华服的挤进这天家人的乐子里。
李棣单手抱着李棠, 无声地穿行在长街之上。小孩儿时不时图新鲜咕哝着, 李棣也不知道该回他什么,说浅了觉得敷衍、说深了觉得白费口舌,一时倒是异常尴尬。原本他这弟弟理应跟着李夫人一起去花舫,可李夫人一寻思,也该叫他兄弟二人多多相处, 于是便将小公子交予李棣,让他带着四处转悠。
连接着登仙楼的几方高阁上皆束了三藤架,架子上吊挂着竹篾绑扎的鱼灯和壁灯, 描红绘绿的。李棣每每穿行过去需得猫腰, 纸糊的鱼尾扫过李棠的脸, 他便伸手要去抓, 方一碰上, 那鱼灯便会飞似的动了, 攀在高阁上的侍人以竹挑上上下下地移动着,逗孩子的趣。
护城河上临着登仙楼的那一侧花舫齐开, 水面上还颇为讲究地移了些粉荷,这时节想必也不见得是真的,大约是油纸扎的。
李棣遥遥看着那十人来高的巨型花舫, 方知陈翛所言非虚。
十二花舫错次排开,翘起的船头有罗衣侍女唱曲,胡乐齐音一并混着,听着倒不觉得噪耳。不少官家子弟倚靠在临岸的水榭边上,交谈着哪家的小娘子多妩媚风情。
李棣个子颇高,因而在这熙攘人群里一眼就瞧见了隔着老远的陈翛。他今日未穿云鹤玄衣,择了一身浅素色的袍子,腰间系了玉坠,看起来亲和不少。李棣揽紧了手里的阿弟,在人群里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而去。
玄衣相身边没有跟仆从侍人,就在李棣快要走到他身边时,陈翛无意间侧身,恰好与李棣视线相触。
天边一道银光无声爆裂,散落成数以千计的碎星,点亮了整片苍穹。只那一瞬,李棣竟为玄衣相的容貌恍惚,他穿着素衣的样子,真是十成十的文儒气息。
陈翛穿过人群向他这边走来,瞧他痴痴模样,便解释道:“这是北齐早年盛行的龙铁花,伎人舞着龙灯在铁花中穿行,也是为博上京人一个乐子。”他瞧见李棣怀里揽着的孩子,微皱了眉,“那些铁汁可烫的很,你既带着他,最好不要离的过近。”
李家小公子在自家哥哥怀里转头,怯生生瞧着平素不苟言笑的玄衣相,看了一眼便又缩回自家哥哥怀里,小圆眼偷摸着瞧人。
陈翛与李棣并行在人群中,周围也没人认得出他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四岁的李棠很是安分,他乖觉地将头埋在哥哥肩窝里,看着周遭卖点心零食的铺子。陈翛漫不经心瞧了那孩子一眼,恍惚间竟像是瞧见了儿时的李棣,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
想当初十七八岁时的自己冷心冷肺,似乎从不在意身边那个孩子想要些什么,一度忽视了小李棣的乖觉和示好。一念及此,心中慢慢浮起了些许愧意和悔意,也就不禁思忖着,若真有前世今生之说,他恨不得重回当年,无论如何也不该在那场大雪里弃了他。
他瞧着两侧的摊铺,悄没声息地趁着大李和小李两人看花灯,从腰包里取银钱,几锭银两份量之大,让小贩瞠目结舌。
陈翛取了一串拔丝糖藕,默默递给眨巴眼的憨孩儿李棠。李棣颇为惊讶,他低头瞧着自家小弟,这小孩儿难得乖巧,伸着细白一只小手接过了,轻声细语道了谢。粘糊的糖丝沾了他满嘴,活像只小猫儿。
“他和你生的很相像。”陈翛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棣瞧着这软包子,心中却不以为然,李棠生的太软糯,像极了女娃儿,可他的面容却并不肖女。
“这么说,你是想要抱他?唉,我抱了这么半天,总归也是没好处的。”李棣做势要将这沉甸甸的团子塞给陈翛,陈翛却极快地避开了,他轻声斥道:“自己的亲弟弟也要醋?你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棣听他这话就笑开了,他小心将李棠放下,牵着他的衣领子带着他往前走,不抱在怀里碍事。陈翛低头瞧了一眼李棣这副做派,也不知李家夫人是有多少个胆子,竟敢将半大点的棒槌孩子交给这混小子来看顾。
“我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家里人。”李棣瞧着漫天飞舞的铁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陈翛一愣,一个执着小花灯的稚童撞到他腿上,慌忙致歉。他从短暂的回忆里暂且回神。
“没什么好说的。并不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和子女都能做的好,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到最后只会徒添失望。没我一个并不碍着他们的日子,没他们我也不会活不了,索性不如不想。”
那话说的麻木且随意,却无端刺中李棣心间痛处。于此事上,他并不愿去深想,这世间真情龃龉之处太多,世家里的亲情更是因各种关系而交错复杂,几分真几分假也称不明白。
大人说的这样轻易,却真的放的坦然吗?
“那陈怀愉呢?她……你打算怎么办?”李棣隐约猜到陈翛几度无法扳倒萧悯的原因所在,他的亲妹妹如今是萧家妻,若折了萧悯,陈怀愉又该如何安置?
陈翛看着刚才那小童塞到自己手中的花灯,漫不经心地挑弄着上面的纸瓣,“她要是真听不进去,我还能如何?左不过除了萧悯,日后再为她找一个更好的夫家。”
李棣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陈家姑娘是怎么痴成那个样子,若不是顾忌着陈十六,萧悯想必不会赢的这样轻易。如此一想,李棣竟发觉萧悯其人心思至深,他能拿捏每个人的致命弱点。譬如陈家姑娘,有了这样一个存在,陈翛无论如何都要顾忌几分,不敢轻易下手。
这样想的时候,两人已经行至水榭尽头,登仙楼和十二花舫各立于东西两条路径。站在河岸边上的侍人一眼就瞧见了陈翛,他挑着荷灯躬身前行,十分客气地请着人:“陈相大人,劳烦这边请,我们大人可是等候多时了。”
陈翛淡淡应了一声,回首示意李棣是否要跟上。李棣看着自己手中棘手的团子,又思忖着他应当是与人商议一些要事,各家有所长,他也就不进去掺和了。
“我先把小宝儿送回去。”他上前一步,声音却是放低了几分,“回头去你的花舫寻你。”
昏暗的灯火下,玄衣大人缓缓扬唇点头,笑意一瞬即逝。
离了陈翛,李棣牵着李棠原路折返,这次回途人多了起来,往前进一步得要退三步,下饺子似的簇拥在一处。
登仙楼上几十层的高阁,须臾间一同点亮,映的整个城南亮如白昼。李棣握着小孩儿的手,倒是明白了人群忽然拥挤起来的原因。
圣辇自城北处缓缓驰行,左右两侧金吾卫晃着腰刀护卫着,通向高阁的路人群尽数疏散。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期盼着瞧见天子真容。
行至最前方的大内宦刘成山扬着拂尘,拍打轿辇扶杆,扫去扬尘,复又躬身细语道:“圣人,登仙楼已至。”
声乐将歇,明宁帝字轿辇处行出。因是隔的远,所以李棣只能瞧见明宁帝的侧容。这样台面上的东西原也没什么好看的,李棣刚准备走,却瞧见一个身影一晃而过。
圣人迈步行至高阁,刘成山随侍左右,后面跟着的人,应是北齐太子元均。太子身后媵人众多,众星捧月一般地簇拥着他向上走去,作为太子之师的萧少保也在其中。
李棣心间一跳,他下意识朝前迈了一步。却不料藤阁上的鱼龙花灯恰在此时晃了一下,李棣护着李棠的后脑侧身躲开。等再去看登仙楼上的太子时,人却不见了,已然是上了高阁。
这是时隔十多年,他第二次看见他的太子堂哥。李棣回想起方才灯下一瞥,灯火明亮之处,他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太子的容貌。
李棣看着繁华无双的登仙楼,心中却再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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